落鹰涧一役,大获全胜。
消息传回大营,全军沸腾。以区区数千诱饵之师,牵动北狄数万主力,最终引入绝地,一举歼灭,缴获战马军械无数,更极大地挫伤了北狄锐气。此战,堪称北境战事开启以来,最为酣畅淋漓的一场大捷。
而此战的首功之臣,无疑便是校尉“宋青”。
是夜,主帅萧景珩下令,犒赏三军,中军大帐内亦设下庆功宴,虽因战时一切从简,无丝竹歌舞,但大碗的酒,大块的肉,以及洋溢在每位将领脸上的兴奋与激动,足以将气氛烘托得热烈无比。
宋清辞作为今日当之无愧的主角,自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她一踏入大帐,便迎来了雷鸣般的喝彩与赞叹。诸将纷纷起身,向她举杯致意,言辞间充满了由衷的佩服。
“宋校尉!好样的!此番诱敌深入,堪称神来之笔!”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谋略,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来来来,宋兄弟,我老赵敬你一碗!若非你甘冒奇险,我等焉能取得如此大胜!”
面对如潮的赞誉,宋清辞保持着惯有的谦逊与冷静。她端起亲兵递上的酒碗,与众人一一回敬,言辞得体,举止从容,并未因立下大功而有丝毫骄矜之色。只是那清秀的面庞在酒意和灯火的双重映照下,泛着淡淡的红晕,眸光流转间,比平日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光彩。
萧景珩端坐于上首主位,鬼面覆脸,无人能窥见其神情。他沉默地注视着帐中意气风发的“少年”,看着她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众将之间,看着她因酒意而微醺的眼眸,看着她偶尔因同僚的豪迈举动而露出的、带着几分无奈却又真诚的笑意。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她的耳垂,她的脖颈。那纤细的线条,在跳跃的灯火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光,与他脑海中月下所见的身影渐渐重叠。
“宋校尉,”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萧景珩的思绪。只见副将楚凌风端着两大碗酒,大步走到宋清辞面前,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激赏与热情,“此番我部能在侧翼及时响应,多亏你派人冒死送出的准确讯息!这碗酒,楚某代麾下儿郎,敬你的运筹帷幄,更敬你的临危不乱!干!”
说着,便将其中一碗酒塞到宋清辞手中。
宋清辞看着手中那满满一碗、几乎要溢出来的烈酒,心下微苦。她酒量本就寻常,方才已被众人轮番敬了几轮,此刻已是强撑。但楚凌风性情豪爽,此举更是出于真诚的战友之情,她不便推拒,只得硬着头皮笑道:“楚兄过誉了,此战之功,乃全军将士用命,非宋青一人之力。这碗酒,敬所有并肩作战的同袍!”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仰头饮下,却听得一道冰冷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帐内的喧哗:
“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沉默的鬼面将军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目光正落在楚凌风和宋清辞身上。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上首。
萧景珩缓缓起身,走下主位,来到二人面前。他先是看了一眼楚凌风,目光平淡无波,随即转向宋清辞,视线在她捧着酒碗、因准备豪饮而微微仰起的脸上停留片刻。
“宋校尉今日冲锋陷阵,劳苦功高。”他的声音透过鬼面,带着惯有的冷硬,但细听之下,似乎又有一丝不同,“烈酒伤身,不宜过量。”
说着,他竟伸手,极其自然地从宋清辞手中取过了那只沉甸甸的酒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宋清辞完全愣住了,手还维持着捧碗的姿势,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碗壁的温热。她怔怔地看着萧景珩,不明白他此举何意。是体恤?还是……
不仅是她,帐内所有将领也都愣住了。鬼面将军治军严明,赏罚分明,但从未见过他对哪位部下有如此……近乎于“维护”的举动。尤其是,这维护还体现在了饮酒这等小事上。
楚凌风脸上的笑容也僵了僵,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萧景珩。
只见萧景珩拿着那只酒碗,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主帅的威严:“宋校尉此番立下首功,本帅已具表上奏朝廷,为其请功。然,大战未歇,北狄主力尚存,望诸位莫要因一时之胜而懈怠,亦当体恤功臣,使其得以休养生息,以备再战。”
他这番话,冠冕堂皇,立于军国大事的角度,合情合理,瞬间将方才那略显突兀的举动,解释成了主帅对重要将领的保护与长远考量。
众将闻言,纷纷恍然,连忙附和:
“将军所言极是!”
“是末将等考虑不周,宋校尉确该好好休息!”
“对对对,宋兄弟,意思到了即可,这酒不必喝完!”
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只是众人再看宋清辞的眼神,除了原有的敬佩,又多了几分微妙。能得到鬼面将军如此明显的看重与回护,这“宋青”在军中的地位,恐怕已非寻常校尉可比。
萧景珩将手中的酒碗随意置于一旁的案几上,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而看向楚凌风,淡淡道:“楚副将有心了。这碗酒,本帅代宋校尉饮了,如何?”
楚凌风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连忙躬身:“不敢!将军体恤下属,末将感佩!”心中虽觉有些怪异,却也只当是将军格外爱惜宋青之才。
萧景珩不再多言,示意亲兵为自己重新斟了一碗酒,与楚凌风对饮而尽。整个过程,他再未看宋清辞一眼,仿佛刚才那近乎越界的举动从未发生。
然而,宋清辞却无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她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脸颊比方才饮酒时更加滚烫。那被他指尖无意触碰到的手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属于玄铁的触感。她心中警铃大作,无数个念头飞速闪过。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还是仅仅因为惜才?
可这惜才的方式,也太过……引人遐想。
她悄悄抬眼,望向已重新坐回上首、恢复沉默的萧景珩。鬼面隔绝了一切,她无法从他身上获取任何有效的信息。但那种被无形目光锁定的感觉,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接下来的宴席,宋清辞吃得有些食不知味。周围的喧嚣似乎隔了一层,她的心神不宁,完全被萧景珩那突如其来的举动搅乱了。
而端坐于上的萧景珩,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冷的酒杯边缘。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一刻,看到楚凌风与“他”那般亲近,看到“他”准备勉力饮下那碗烈酒时,他心中涌起的那股强烈的不悦与冲动,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驱使着他走了下去。
将那酒碗从“他”手中取过的瞬间,指尖传来的、不同于男子的、某种难以言喻的细微触感,更是让他的心湖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按捺住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悸动与疑虑,用理智和权威,强行将一切掩盖于平静的水面之下。
但这水面之下,暗流已然汹涌。
庆功宴在看似热烈的气氛中持续,帐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某些悄然滋生的情愫与疑云,正如帐外北境的夜风般,无声地蔓延、发酵,预示着未来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