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伊月那场不欢而散的交锋，余音未散，其带来的寒意却已在霍天生心底凝结成刺。
他第一次，在这条异界的征伐之路上，嗅到了真正棘手的味道。
那不是面对千军万马的铁血豪情，也不是破解机关诡道的智性博弈，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无力。
伊蘅族的力量，诡异，强大，完全是他现有知识体系无法解析的领域。而他赖以生存、足以碾压这个时代的工业力量，其最尖端的核心，却又必须仰仗对方的技术。
相互制衡，又相互依存。
这条看不见的锁链，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让他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之上。
他需要一张新的底牌。
一张完全脱离伊蘅族技术，真正属于自己，能在最关键时刻掀翻棋盘，一锤定音的底牌。
于是，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那座阴冷的洞穴之中，投入到了纤姚和银茸的研究里。
洞穴深处，寒气浸骨。
霍天生与银茸，如同两名最疯狂的炼金术士，在这座被改造得灯火通明的天然实验室里，日夜不休。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清苦、矿石的腥涩与不知名液体挥发的刺鼻气味，混合成一种充满了死亡与创造的独特气息。
“还不够。”
银茸的声音清冷，她盯着面前石臼中那团翻滚着紫黑色气泡的粘稠药膏，秀眉紧锁。
“‘狂血散’虽能强行激发人体潜能，让士兵在短时间内获得巨力，悍不畏死。但药效过后，经脉寸寸灼痛，气血亏空如决堤，重则当场毙命，轻则也要修养半月。这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太过致命。”
霍天生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扫过一排排整齐码放的药架，那里分门别类地摆放着银茸收集来的各种奇花异草。
他伸手，精准地取下了几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植物。
“这是‘九节菖蒲’，性辛，温，能开窍宁神，活血化瘀。”
“这是‘断续根’，能强筋壮骨，续折伤。”
他的手指最后停在一株根茎肥大，形似人参，却通体雪白的植物上。
“还有这个，我们叫它‘西洋参’，性凉，味甘，能补气养阴，清热生津。”
银茸看着他手中的草药，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困惑。
这些，都是最寻常不过的补益之物，药性温和，如何能去中和“狂血散”那种摧枯拉朽的霸道药性？
“君，臣，佐，使。”
霍天生看着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让人凝神倾听的奇异韵律，再次阐述起了他那套源自古老东方的“道家理论”。
“‘狂血散’的霸道，在于它只‘攻’不‘守’，只‘泄’不‘补’。它是一位一往无前的将军，只知冲锋陷阵，却不知爱惜麾下士卒的性命。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为这位将军，配上一位能安抚军心，治疗伤患的‘随军医官’。”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自有一股胸有成竹的从容。
他将那株雪白的“西洋参”放入另一个石臼，仔细碾碎成粉末，均匀地撒入那团紫黑色的药膏之中。
“以其凉性，中和‘狂血散’激发气血时产生的火毒，此为‘佐’。”
他又将“断续根”与“九节菖蒲”按照一个极其刁钻的比例混合，置于陶皿之上，以文火缓缓熬制，提炼出墨绿色的药汁，一滴滴，缓缓注入。
“以其药力，在狂暴的能量冲刷过后，迅速修复那些被过度透支而撕裂的经脉筋骨，此为‘臣’。”
药膏的翻滚逐渐平息，紫黑的色泽也开始向内收敛，多了一丝沉稳。
“至于‘使’……”
霍天生的嘴角，逸出一丝神秘的弧度，他的目光落在银茸身上，带上了一点玩味。
“我需要借仙子一滴‘心头血’。”
“心头血？”
银茸一愣。
“不错。”
霍天生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在空旷的洞穴里带起一丝暧昧的回响。
“你我二人，体质皆异于常人。你的血，至阴至寒。我的血，至阳至刚。以你我二人之血为引，阴阳相济，方能将这药性完美地统合起来，引导它们在人体内以最高效、最温和的方式运转，同时，将那份反噬之力，降至最低。”
这番话语，充满了直白的挑逗意味。
银茸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绝美脸庞上，竟罕见地，从耳根处飞起一抹淡淡的红霞，迅速蔓延开来。
可她没有拒绝。
她只是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根小巧精致的银针，那针细如牛毛，在火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光。
她将白皙的指尖凑到唇边，没有丝毫犹豫，轻轻一刺。
一滴血珠，缓缓渗出。
那血珠殷红似火，核心处却带着一点奇异的冰蓝色泽，散发着彻骨的寒意。
霍天生也用同样的方式，在自己的指尖取了一滴血。他的血液，赤红如金，灼热滚烫。
两滴颜色、气息截然不同的血液，在一只小小的白瓷碗中，相遇。
没有想象中的剧烈反应，没有水火不容的蒸腾。
它们只是静静地，相互吸引，盘旋，最终彻底融合，化作了一滴色泽更加深邃，仿佛蕴含着某种生命脉动，一半温热一半冰凉的奇异液体。
当这滴“药引”，被滴入那团已经趋于平静的药膏之中时。
整团药膏，竟猛然向内一缩！
随即，它如同活了过来一般，开始剧烈地翻滚、蠕动，冒出阵阵混杂着草木清香与奇异血气的白色蒸汽。
最终，所有的暴戾与驳杂都褪去，所有的色彩都沉淀、融合。
一粒粒龙眼大小，通体呈现出温润紫金色泽，仿佛由最上等的玉石雕琢而成，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药丸，静静地躺在石臼底部。
改良版的“狂血散”，成了。
为了测试药效，霍天生亲自从伤兵营里，挑选了一名在之前的战斗中胸骨碎裂，被判定为“再也无法上战场”的墨家军老兵。
那老兵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眼中满是死气。
他吞下药丸之后，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他原本苍白枯槁的脸上，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了血色。
“嗬……”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猛地从床榻上弹起！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力量，在四肢百骸中奔涌咆哮！
他翻身下床，对着旁边用来测试兵器强度的花岗岩石桩，用尽全力，一拳砸了上去！
“轰！”
一声闷响，那坚硬无比的石桩，竟从中间应声而裂！碎石飞溅！
而当药效缓缓退去之后，那老兵除了感到一阵阵强烈的饥饿与深沉的疲惫之外，身体竟再无任何不适，连呼吸都变得比受伤前更加悠长有力。
这个结果，让霍天生和银茸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下一刻，成功的喜悦让二人都为之沸腾。
银茸看着霍天生的眼神，变得愈发复杂。
那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有钦佩，有欣赏，有对未知知识的好奇，更有那早已无法压抑的，属于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炙热的情愫。
只是，在那炙热之下，还藏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第一丝淡淡的……愧疚。
他们之间的合作，变得愈发亲密。
也愈发……危险。
在成功改良了“狂血散”之后，霍天生的目光，投向了那些更具杀伤力的，被列为禁忌的领域。
“‘碧落黄泉’。”
银茸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她指着洞穴最深处，一处被独立隔离开来，周围寸草不生的石池，那清冷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这是我伊蘅族，最霸道的毒。只需一滴，便可污染方圆十里之内的所有水源。中者，无论人畜，皆会在三个时辰内肠穿肚烂，化为一滩血水，神仙难救。但其炼制之法，早已失传。我曾尝试了数百年，也只能炼制出一些毒性只有其十分之一的，劣质的仿品。”
霍天生走到石池边。
一股极其刺鼻的，带着浓烈腐蚀性的酸味，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看着池中那汪呈现出诡异碧绿色的液体，液体表面不断冒着细小的气泡，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怨魂在池底翻滚，嘶吼。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数个属于他那个时代的，代表着死亡与恐惧的名字。
芥子气，沙林毒气，神经毒剂……
“或许，我们并不需要拘泥于古法。”
霍天生的声音响起，平静的语调中，带着一种属于现代化学家的，冷静与疯狂。
“仙子可曾听闻，有一种名为‘萃取’与‘蒸馏’的法子？”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那套玄之又玄的“道家理论”去包装。
他很清楚，对于眼前这个女人，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沟通方式，便是展现出，比她更强大，更底层，足以让她为之折服的……力量。
接下来的数日，洞穴深处，亮起了从未有过的光芒。
霍天生几乎是手把手地，向银茸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教她，何为“分层萃取”，如何利用不同物质在不同溶剂中溶解度的差异，将混合物精准地分离开来。
他教她，何为“减压蒸馏”，如何通过降低沸点，在不破坏有效成分的前提下，提纯那些极其不稳定的物质。
他甚至向她阐述了“催化反应”的初步概念。
他亲手画出了一张张图纸，烧瓶、冷凝管、分液漏斗……这些造型奇特却又蕴含着某种严谨规律的器皿图纸，被以最高指令，送往了墨研署。
最好的工匠，用最剔透的琉璃，连夜不休地赶制了出来。
当那些晶莹剔透、造型各异的琉璃器皿被小心翼翼地搬入洞穴，在火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彩时，银茸看着那些颜色各异的液体，在那些管道与瓶罐中，按照霍天生的操控，进行着分离、回流、反应......她的心不自觉的怦怦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