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抠入玉简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碎裂的指甲下,是早已干涸的血垢。
凤昭明那张如同骷髅般的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在剧烈地抽搐,仿佛正承受着刮骨剔魂般的剧痛。
他拼尽全力,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而嘶哑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万年悔恨的血腥气。
“那夜……终战之后,你神魂碎裂,坠入归墟……他们……”
他口中的“他们”,让凤栖梧金色的瞳眸微微一凝。
“他们……用三百名刚刚降生的凤族婴孩,炼成了一道‘噬魂锁’,死死缠住了你坠入轮回的一缕残魂。”凤昭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他们告诉我,始祖心系血脉,这是你唯一的弱点!若我不遵从他们的意志,亲手为你定下万古罪名,他们便会立刻引爆那道锁,不仅你最后一缕残魂会彻底湮灭,那三百族婴,乃至整个凤族,都将为你……陪葬!”
他猛地“抬起”头,那被两根铜钉死死封住的眼眶,竟再次渗出两行鲜红的血线,沿着他干涸的面颊蜿蜒而下,如两行血泪。
“我信了……姐,我信了啊!”他嘶吼着,枯槁的身躯在祭坛上剧烈颤抖,“我以为,只要我一人背负这不忠不孝、背叛始祖的千古骂名,只要我成为维系这座谎言囚笼的祭品,族人们……就能活下去!你……也能有一线生机!”
他以为,这是唯一的选择。以己身为棋,换全族苟活。
何其天真,又何其悲哀。
凤栖梧静静地立在原地,周身气息没有半分紊乱。
她的神情依旧是那般古井无波,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久远故事。
然而,她手腕上的归墟戒,其最深处那片被无尽混沌包裹的空间里,一本古朴的典籍——《幼凤启蒙录》,正无风自动,书页哗哗作响。
这是她亲手为凤昭明编撰的启蒙读物,上面还残留着他幼时稚嫩的笔触。
此刻,随着凤昭明话语中透露出的真实因果,这本典籍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一页页极速翻回到了记录着荒古终战的那一章。
尘封的记忆,在凤栖梧的识海中轰然炸开!
她“看见”了。
看见了自己神魂被撕裂,从神座坠入归墟的最后一刻。
视野的尽头,不是敌人狰狞的狂笑,也不是盟友的惊愕。
而是凤昭明。
他跪在她的神座之旁,怀中紧紧抱着她那颗已经失去所有神采的头颅,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满是撕心裂肺的痛苦与绝望,泪水混合着血水,将他的衣襟彻底浸透。
而在他恸哭的背影之后,是十二道顶天立地的巍峨金影,他们沐浴在神圣的光辉中,面容模糊不清,正以一种悲悯而冷漠的姿态,缓缓隐入虚空。
原来如此。
他不是主谋。
他只是第一个,被那十二道金影推出来,用以玷污她名讳、污染她信仰的……祭品。
就在凤栖梧洞悉真相的刹那,现实世界,凤家祖地。
“噗——!”
静室之内,一直紧闭双眼的南宫玥猛地睁开眼睛,张口喷出一道血箭!
她的额角,一根青筋暴起,随即炸开,鲜血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触目惊心。
“不好!”她顾不得擦拭血迹,声音急切如焚,“倒悬宫殿的根基是‘悔恨’!它以凤昭明的无尽悔恨为食,才能维持运转!现在,他正在说出真相,悔恨之力正在消散,宫殿本身正在反噬他!他每说一句真话,就会被那座囚笼强行剜去一段记忆,直到魂飞魄散!”
“柳青璃!”南宫玥厉声喝道,“立刻催动守心符阵,将三百凤氏祭司的信仰之力凝聚成一道‘忆之锚’,不计代价,投射入虚空梦境,必须稳住始祖的神念!否则,一旦凤昭明神魂崩解,整座宫殿坍塌的冲击,将尽数由始祖一人承担!”
“遵命!”祖祠外,柳青璃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决绝的悲壮。
下一刻,三百道血气冲天而起,汇聚成一道璀璨的金色光柱,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狠狠刺入那片扭曲的虚空!
与此同时,后山龙脉之眼。
盘膝坐于阵心的阿骨打猛然睁开铜铃大眼,感受着脚下大地的脉动,脸色骤变。
“不对劲!”他声音沉闷如雷,“地脉在震动!从西北方的断云岭方向,传来了九次极为隐晦的低频震颤!这是……‘九幽唤灵咒’的节奏!”
他霍然起身,看向祖祠方向,眼中爆出骇人的凶光:“混账东西!有人算准了老祖神游物外,要在此刻启动‘替命转生阵’!他们想把凤昭明背负了万年的罪业和诅咒,全数转移到凤家现任族长身上,以此污浊我凤族气运,动摇老祖归来的根基!”
“什么?!”一旁的宋惊鸿闻言,眼中杀意暴涨。
他身形一晃,化作一道凌厉的剑光,瞬间出现在祖祠深处的族长静修室前。
“轰!”
石门被他一脚踹开,然而为时已晚。
只见凤家现任族长,那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已经昏迷不醒地倒在蒲团上。
而在他的眉心处,一道道诡异的龟裂纹路正在迅速蔓延,那形态,竟与传说中被始祖诅咒的“归源体”一模一样!
倒悬宫殿之内。
凤昭明身上的气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仿佛随时都会化作飞灰。
突然,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胸口那块巨大的忏悔玉简,竟“咔嚓”一声,从中间应声崩裂!
玉简的背面,露出了另一行以神血刻下的、充满了蛊惑之力的金色大字——
【承云不悔,代天行罚】
这八个字一出现,凤昭明眼中仅存的一丝清明瞬间被无尽的疯狂所取代。
他猛地从祭坛上挣扎起来,扑向凤栖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走!姐!快走!他们来了——他们从来就没死!”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轰隆隆——
整座倒悬宫殿开始剧烈地倒转、重构!
那些原本刻画着凤栖梧“罪行”的谎言碑林,竟在扭曲中拔地而起,化作十二根贯通天地的宏伟玉柱,将凤栖梧牢牢困在中央。
玉柱之上,光影流转,缓缓浮现出十二个披戴着金色神铠、银色神冠的模糊身影。
他们看不清面容,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一道道冰冷、威严、不含任何感情的低语,从十二根玉柱中同时响起,汇聚成一股审判天地的洪流:
“始祖当诛,逆者正统。”
“始祖当诛,逆者正统!”
声浪滔天,仿佛要将凤栖梧的神魂彻底碾碎。
然而,凤栖梧依旧未退半步。
她看着状若疯魔扑来的凤昭明,看着那十二根代表着背叛与谎言的通天玉柱,金色的瞳眸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彻底敛去,只剩下足以冻结时空的绝对零度。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在归墟戒上轻轻一点。
一滴殷红如血钻、蕴含着她最本源力量的始祖之血,悄然悬浮而出。
屈指一弹。
那滴血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精准无比地没入了凤昭明凹陷的心口。
血光乍现,如烈日熔金!
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原始记忆,被强行唤醒!
凤昭明的脑海中,一幅画面清晰浮现——金碧辉煌的密殿内,十二位被他视为“盟友”的神界巨擘围坐一堂,正亲手将一枚象征着“仁德救世”的金色令符打入他的眉心,并在他的识海深处,种下了一颗名为“拯救苍生”的幻觉种子。
他所做的一切,他所承受的一切,都源于这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你说你被逼,”凤栖梧冰冷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混乱的神魂之中,如同一柄斩断所有幻象的裁决之刃,“可你,甘愿做了他们的刀。”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呆立当场的凤昭明,扫向那十二根玉柱上的虚影,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弄的冷笑。
“现在,轮到我来……斩断这把刀。”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周身的气势轰然爆发!
整座由万年谎言构筑的倒悬宫殿,再也承受不住这来自真实源头的意志,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轰然坍塌!
而在现实世界,凤家祖地的焚心殿内,夜玄寂猛地抬头。
他看到,凤栖梧紧闭的双眸下,归墟戒最底层,那片无人能触及的混沌区域里,一块古老的青铜残片之上,正悄然浮现出崭新的纹路——
十二枚形态各异的神秘令符,正严丝合缝地环绕着一座虚幻的门户。
而那门户的缝隙中,一只惨白的、由枯骨组成的手,正缓缓地……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