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安阳王萧景瑜离去后,玉妃的夜晚便被同一个梦魇纠缠。一个满身血污、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总在无尽黑暗中一步步向她逼近,唇齿间溢出的气息微弱却执拗,一遍遍唤着:“梦雨……梦雨……”
她每每自这惊悸中醒来,冷汗涔涔,再无睡意,只能拥衾独坐直至天明。愁思如藤蔓般缠绕心头,越收越紧。
萧景瑜口口声声说她是他的爱妃,情深意重。可为何要将她置于这与世隔绝的幽深山谷?那富丽堂皇的行宫,数不清的仆从,锦衣玉食的供养,如今在她眼中,都镀上了一层冰冷的囚笼色泽。她只要稍稍靠近通往谷外的那段长廊,侍卫便会无声地出现,客气却不容置疑地拦住去路。她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被囚禁于此。
自从上次因多问了几句而连累蕙兰受罚后,这侍女变得愈发沉默谨慎,眼神躲闪,再不敢与她多说半句。玉妃满腹孤寂无处排遣,只能终日逗弄钰宝。孩子的天真笑靥虽能暂慰心怀,却无法驱散那日益沉重的绝望与怀疑。
若我真如他所说,深爱于他,为何每每与他亲近,身体总会不由自主地僵硬抗拒,甚至恐惧得微微发抖?那个梦中的血衣男子,他声声呼唤的“梦雨”……究竟是谁?与我又有何关联?
这日午后,心绪愈发烦闷,她索性避开蕙兰,独自在行宫深处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不觉,竟走近了一处萧景瑜平日严禁旁人靠近的殿阁。她记得,他每次在此独处后,身上那股清冷的龙涎香气似乎都更浓重几分。
好奇心驱使她欲上前一看,脚步刚迈,两侧如雕塑般的侍卫立刻横臂阻拦。 “娘娘,请回。”声音冰冷,毫无转圜余地。
恰此时,蕙兰气喘吁吁地追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娘娘!您怎么独自到这儿来了?”她急步上前,几乎是半扶半劝地将玉妃带离,“此处风大,仔细着了凉,还是回宫歇息吧。”
玉妃心中疑窦更深,却也只能按下不提,随口搪塞过去。
回到寝殿,蕙兰端来一盏温热的羹汤,语气小心翼翼:“娘娘,这是王爷离宫前特意吩咐为您熬制的,说是安神补气,最能改善睡眠。”
玉妃看着那盅色泽莹润的汤羹,却无端生出几分厌弃,毫无胃口,只挥挥手让蕙兰退下。蕙兰看着那未曾动过的羹汤,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失望,终是默默端了出去。
是夜,玉妃又一次从“梦雨”的呼唤中惊醒,胸中憋闷难当,极想出去透透气。可一想到动辄便会惊动蕙兰及一众侍女,引来过分“关切”的询问,便觉一阵厌烦。目光扫过那扇雕花窗棂,一个大胆的念头倏地窜起——不如悄悄出去?
她蹑足至窗边,提气轻轻一纵,意图攀上窗沿。不料,身体竟异常轻盈,如一片羽毛般悄无声息地飘出了窗外,落地时竟未发出一丝声响!
玉妃怔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足。一股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她试着向院中那棵高大的古树跃去,足尖只在草地上轻轻一点,身形便翩然掠起,稳稳落在粗壮的枝干上,枝叶仅微微晃动。
“原来……我竟有此等本事?”她心中又惊又喜,仿佛触碰到了某个被深深遗忘的自己。
既有了这意外发现,她立时决定再探那白日被阻的长廊。夜色成了她最好的掩护,她如灵猫般悄无声息地穿梭在阴影里,轻易避开了巡逻的侍卫,沿着长廊一路深入。
长廊尽头,是一处极为狭窄的谷口,若非亲至,绝难发现。然而那里火光通明,竟黑压压地驻守着上百名披甲执锐的侍卫,戒备之森严,远超她想象!莫说是人,便是一只夜鸟,恐怕也难以轻易飞出。
玉妃心头一凛,不敢久留,悄无声息地原路退回。
“此处竟是铜墙铁壁……若想离开,还需另寻他法。”她暗忖道。
翌日,她故作寻常,梳洗后便抱着钰宝说要往后山游玩。蕙兰面露难色,却也不敢强硬阻拦,只得紧随其后。
玉妃一路行去,看似赏玩春色,实则仔细观察地形。待行至后山,举目四望,心却彻底沉了下去——只见四周皆是陡峭崖壁,高耸入云,光滑如镜,莫说是她,即便是猿猴恐也难以攀援。这环形山谷,竟是一处天然的绝壁囚笼!
最后的希望,仿佛也随着这认知,悄然碎裂在谷底呼啸的山风之中。
希望在山谷绝壁前撞得粉碎,却并未彻底熄灭,反而化作一股执拗的暗流,在玉妃心底涌动。那个被严加看守的殿阁,以及萧景瑜每每从中出来后身上那挥之不去的、更浓烈的冷香,成了她心中最大的疑团。
既然明路不通,那便再探隐秘。
又是一个无月的深夜,确认钰宝和蕙兰都已熟睡后,玉妃再次悄无声息地跃出窗外。夜风拂过,她身形如魅,轻盈地避开一队队巡逻的侍卫,熟门熟路地潜至那处白日被阻拦的殿阁之外。
殿门自然落了重锁,但这难不倒她。她绕至殿后,寻得一扇较高处的透气花窗,指尖微一用力,内扣的窗栓便无声断裂。她如一片落叶般滑入殿内,落地无声。
殿内空旷而冷清,弥漫着那股她熟悉的、独属于萧景瑜的冷冽龙涎香,只是在这里,香气浓重得几乎凝滞,带着一种陈旧的压抑感。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星光,可见殿内陈设简洁近乎冷硬,与他处奢华格格不入。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最终定格在一面巨大的紫檀木屏风之后。那里似乎另有空间。她缓步靠近,指尖在冰凉的木料上细细摸索,忽然触到一处极细微的凸起。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屏风旁一道原本严丝合缝的墙壁,竟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窄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一股更阴冷、更陈腐的气息从中涌出,夹杂着墨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旧日时光凝固的味道。
玉妃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深吸一口气,侧身闪入其中。
门在身后悄然合上。密室无窗,唯有一盏长明灯在角落散发着幽微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四壁皆是书架,堆满了卷宗古籍,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她的目光却被正对面墙上悬挂的一幅卷轴牢牢吸引。
那是一名女子的画像。
画中人身着水碧色衣裙,立于一片烟雨朦胧的江南春色中,眉眼含笑,顾盼生辉,姿容清丽绝伦,竟与她有着八九分的相似!若非神态气质迥异——画中人更显灵动娇憨,而她自己则多是温婉顺从——几乎便要以为是照着她描摹的。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目光急切地向下移去,落在画卷右下角的题字上。那笔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她认得,是萧景瑜的字迹。
写的却并非“玉妃”或“玉儿”。
而是——
“沈梦雨”。
梦雨!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那个夜夜在她梦中被血衣男子呼唤的名字,那个纠缠她至今的魔咒!
原来……并非幻听,并非虚妄。
世上真有沈梦雨此人。
而此人,与她容貌如此酷似!
一个冰冷而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窜起,缠紧了她的心脏:萧景瑜口中那个在路边捡到的、失去记忆的“玉儿”,真的是她吗?还是说……她根本就是……
她就是沈梦雨?!
那声声呼唤,并非寻人,而是在唤她!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疯狂地涌入脑海:萧景瑜那总是带着一丝掌控欲的温柔、这密不透风的囚禁、侍女们闪烁其词的恐惧、她对萧景瑜本能般的抗拒与恐惧、还有那夜夜不休的梦魇……
“嗬……”她猛地捂住嘴,抑制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喘,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震落些许尘埃。
她抬起头,再次死死盯着那幅画像,盯着“沈梦雨”三个字,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骇、茫然,以及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震悚。
原来,她连名字都是假的。
原来,她所以为的全世界,皆是他精心编织的牢笼。
她不是玉儿。
她很可能是……沈梦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