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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散得比往时慢些,像块被揉皱的棉絮,半悬在青竹村村头的愿誓台上方。

苏惜棠是被窗棂外细碎的抽噎声惊醒的。

她掀开窗纸一角,便见二十几个村民围在愿誓台周围,有人蹲在焦黑的泥地里翻找残烛,有人攥着被踩扁的灯座抹眼泪。

最前排的王婶子正用袖口擦脸,哭腔里带着颤:“灯没了……咱们的福报是不是也没了?”

关凌飞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手掌覆上她发凉的手背:“昨夜兵丁来查异相,说是要‘破除妖氛’,踩了灯阵。”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我守到后半夜,他们走时还骂‘穷山僻壤供些破灯,也配称神迹’。”

苏惜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夜百音树金叶翻涌时,那些跪在村口的外村人眼里的光;想起阿松埋玉圭时说“找到神了”,想起田埂上追光翼鹰的孩童,发顶沾着草屑的笑。

她扯下围腰系在腰间,转身往门外走:“去愿誓台。”

关凌飞跟着她出门,光翼鹰群从竹梢扑棱棱飞起,金芒在晨雾里划出金线。

愿誓台的废墟比想象中更惨。

原本整整齐齐码成莲花状的三百盏福灯,此刻东倒西歪,灯身裂成碎片,灯油混着泥灰结成暗褐色的痂。

最中央那盏主灯倒在土坑里,灯芯被踩成了乱麻。

王婶子最先看见苏惜棠,抹着泪喊:“少奶奶!您看这……”

话音未落,苏惜棠已经跪了下去。

晨露打湿她的裤脚,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双手捧起那盏最残破的主灯。

灯身有半道裂痕,她用拇指轻轻抚过,沾了一手泥。

“灯可碎,火不熄。”她声音不大,却像根细针,扎破了满场的哭嚎,“你们看——”

她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一滴灵脂油,沿着灯芯缓缓滴下。

火折子擦响的刹那,豆大的火苗“腾”地窜起来,在晨雾里晃成一点暖黄。

“只要心里还点着,光就还在。”她把灯放回愿誓台中央,火苗映得她眼尾发亮,“去年大旱,咱们连草根都啃过,可没谁弯下腰讨饭;前年疫病,老吴头带着木匠们熬夜打棺材,手都磨破了——那时候没灯,咱们的光在哪儿?”

人群里有抽鼻子的声音。

老吴头从后排挤过来,他腰间还系着木匠的皮围裙,指节沾着木屑:“在……在给张寡妇挑水的桶里,在给李二小子抓药的布包里。”

“对。”苏惜棠站起身,火苗在她身侧摇晃,“灯是咱们的念想,可念想的根,扎在日子里。”

人群慢慢静了。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突然跑过来,从兜里掏出半截红布:“我奶奶说,她房梁上还藏着盏灯,是去年我病愈时许的愿。”

“我家也有!”“我娘存了三盏!”七嘴八舌的声音像春溪破冰,从四面八方涌来。

程七娘的竹屋彻夜亮着灯。

她伏在案前,面前摊开的《行愿录》足有半人高。

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张王氏,疫病时施药三剂;刘铁牛,酱坊赊粮五斗;周老秀才,村塾授课百日……

“八十七人受过施药,六十三人得过赊粮,四十余孤儿被收养。”她笔尖点过数字,眼底浮起锐光,“民之所信,非因神迹,而在日用之恩。”

她抽过一张新纸,提笔写下《信根论》三字,墨迹未干便拍案而起:“今灯毁,正可试其心坚否。”

次日晨会,程七娘站在愿誓台残灯旁,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铜铃:“三日内,每家自愿献出一盏新灯、一句誓词,贴于愿誓台,则重启地脉节点——否则,我们退回三年前。”

台下炸开一片议论。

“退回三年前?那时候咱们连盐都吃不上!”“可献灯不难,我家还有盏桐油灯!”“誓词……我想说‘往后每年给村塾送十斤米’!”

苏惜棠站在程七娘身侧,看着人群里发亮的眼睛。

她知道,三年前的青竹村,是树皮填不饱的肚子,是病了只能等死的绝望;而现在——

小桃攥着“回廊钥”的手在发抖。

她蹲在村西的暖晶节点前,识心草的叶片在她掌心发烫。

按照程七娘教的“善念溯源法”,她闭目凝神,钥尖轻轻点在晶簇上。

先是一丝极弱的震颤,像蝴蝶扇动翅膀。

接着,震颤越来越清晰,透过钥身传到她指尖——那是节点在搏动,像颗极小的心脏。

“原来不是地在发光,是人在撑着它亮。”小桃睁开眼,晶簇表面浮起淡金色的纹路,“那些没被写进《行愿录》的,给孤老送饭的张婶,替人守夜的赵更夫,捐棺木的老陈头……他们的愿力,都藏在这里。”

当夜,小桃抱着回廊钥坐在泉心石上。

月光漫过她的发顶,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愿者留名。”

泉底突然泛起金浪。

百道光影从涟漪里浮起,是个系蓝布围裙的妇人,端着碗热粥;是个打更的老头,手里攥着梆子;是个驼背的老木匠,肩上扛着棺木。

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直到所有虚影叠在一起,汇成潮水般的低语:“我们信你。”

小桃的眼泪砸在钥身上。

她看见西角的地脉节点突然亮了,金流顺着山坳往远处涌去,像条被重新点燃的河。

关凌飞是在黎明前醒的。

他站在院门口,望着光翼鹰群在东边山梁上盘旋。

头鹰阿金突然俯冲下来,爪心攥着片碎布——是块洗得发白的粗麻,边角绣着朵褪色的牵牛花。

“邻村的?”苏惜棠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前几日来讨粮的饥民?”

关凌飞把碎布递给她,目光扫过山梁后的薄雾:“阿金说,他们没走。”

光翼鹰群的金芒再次腾起,在晨空中划出锐利的弧线。

苏惜棠望着它们消失的方向,攥紧了手里的碎布。

她知道,青竹村的光刚刚复燃,而山梁外的暗夜里,或许正有更多的人,攥着最后一把希望,等着那缕光,照过来。

晨雾未散时,关凌飞的皮靴已碾过带露的草茎。

光翼鹰群在头顶划出金弧,阿金的尾羽扫过他发梢,爪心的碎布还带着山风的凉意——那是他在山坳石缝里捡到的,粗麻边角的牵牛花绣样被冻得发硬。

头鹰。他仰头对阿金打了个呼哨,指节叩了叩腰间的兽皮箭囊,带弟兄们绕东沟再查一圈。

鹰群振翅声里,山坳的轮廓渐渐清晰。

关凌飞脚步一顿——二十几个灰扑扑的身影蜷缩在避风的岩下,最小的孩子正啃着发黑的树皮,嘴角渗着血。

有个裹着破棉袄的妇人抬头,眼底的惊惶像被踩碎的星子。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昨夜苏惜棠说光要照过去。

指腹摩挲着箭囊上苏惜棠绣的虎头纹,转身对跟来的猎户们低喝:回村取粗布、姜茶,再带两坛程七娘新腌的萝卜干。见有人要喊,他压下手势,别惊动,放林缘的老槐树下。

那牌子...最年轻的猎户挠头,您说的木牌,写啥?

关凌飞摸出腰间短刀,在掌心刻下几个字,血珠渗出来:信者可入,立誓方可领粮。他把带血的掌心按在木牌上,咱们青竹不养懒汉,但冻不死、饿不死真心向善的人。

木牌竖在林缘的刹那,山坳里传来抽气声。

关凌飞背过身,却在树后停了半刻——那个啃树皮的孩子被妇人捂住嘴,可他看见那孩子的目光,像块吸饱水的海绵,正拼命朝着木牌的方向挤。

暮色漫上青竹村时,愿誓台的焦土上多了十二枚青铜小铃。

老吴头蹲在台基边,火钳夹着最后一枚铃当啷丢进铜盆,熔铁的红光映得他皱纹里都是亮:灯架碎了能铸铃,人心碎了...他突然顿住,抬头正撞见苏惜棠站在台阶下,少奶奶来看新响器?

苏惜棠蹲下身,指尖轻碰铜铃,清越的颤音立刻漫开。

光翼鹰群不知何时落满台边竹梢,阿金歪着脑袋啄了啄铃铛,金羽扫过铃身,又飞起来绕台盘旋一圈。

从前给菩萨上供听钟响,老吴头用破布擦着沾铜渣的手,如今咱们自己敲。他把最后一枚铃挂在台角,您瞧,鹰儿都来应和——这响儿,是天地在点头。

话音未落,山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桃抱着回廊钥从村口跑来,发辫上沾着草屑:少奶奶!

程娘子让您快去药庐!

药庐里,程七娘正俯身查看病儿的舌苔。

那孩子烧得迷糊,小脸通红,母亲跪在地上,膝盖压着块写满歪扭字迹的破纸:我、我写了愿教子行善...她攥着纸角的手在抖,求、求青竹的神仙娘子救我娃。

苏惜棠搭脉的手一顿——孩子得的是寒症,可脉象里还缠着股阴湿的瘴气。

她转身从药柜抓了把紫苏,又从袖中摸出颗灵田种的蜜橘,剥了瓣塞给母亲:先含着,润润嗓子。

婶子,您从哪个村来的?程七娘抽过那张誓纸,见背面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走了几天?

十八里沟...妇人含着蜜橘,眼泪大颗砸在纸页上,三天前下霜,我男人...他为了给娃找口粮,摔下崖了...

苏惜棠的手在药臼里顿住。

她想起自己初穿来时,也是这样的寒夜,也是这样的绝望。

捣药杵落下的力道重了些,药汁溅在石臼沿,凝成细小的冰晶。

小桃,取三帖驱寒汤,加半钱灵参。她声音稳得像山涧的泉,程娘子,让老周头腾间暖房,铺层新稻草。

妇人突然扑过来,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我给青竹磕头!

给神仙娘子磕头!

别磕。苏惜棠弯腰扶住她,您该磕的,是自己怀里的娃——为了他,您走了十八里山路,这比什么誓都重。

药庐外,光翼鹰的金芒掠过窗纸。

关凌飞站在檐下,听着里面传来孩子的咳嗽声,又听见苏惜棠轻声哄:喝了药就不疼了,阿姊给你编个草蚂蚱...他摸了摸腰间的木牌,那上面信者可入四个字被他用松脂封了层膜,在月光下泛着暖光。

当夜子时,百音树的金叶突然翻涌如潮。

小桃正抱着回廊钥在泉心石上打盹,被震得差点摔进水里。

她慌忙抱紧钥身,识心草的叶片烫得她掌心发红——这次不是节点在跳,是树!

心灯不倚物,唯凭愿为薪;一炬可燎野,万念即通神。

古语从她喉咙里冲出来时,小桃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看见百音树的金叶间浮起点点星芒,像有人把千万句誓词揉碎了撒进去。

程七娘不知何时站在树影里,手里的《行愿录》被风吹得哗哗响:这是...地脉在说话?

苏惜棠的玉佩突然发烫。

她抚着翡翠表面,看见空间里那朵青莲的第六片花瓣正缓缓垂落。

琉璃光柱从花瓣尖倾泻而下,穿透她的掌心,直入脚下的土地——六处暖晶节点同时亮起,废灯阵的焦土里,几株嫩芽正顶开残灰,裹着金膜的花骨朵颤巍巍立着,根须像金线般扎进地脉。

原来...她望着空间里突然扩张的灵田,新翻的泥土泛着翡翠色的光,不是灵气养空间,是空间养人心。

关凌飞推门进来时,正看见她仰头望着窗外的百音树,月光在她眼尾镀了层银。

他走到她身后,手搭在她肩上:村东头说,废灯阵里长了怪苗苗。

苏惜棠转身,眼里有他从未见过的亮:那不是苗。她拉着他的手按在发烫的玉佩上,那是...青竹的心跳。

第七日的晨雾还没散透时,老吴头最先发现了愿誓台的变化。

他扛着新做的木梯来修台柱,一抬头,就见焦土里那株最壮的花骨朵正在抖——不是风在吹,是花瓣在挣开裹着的金膜。

他扔下木梯往村里跑,边跑边喊:少奶奶!

凌飞!

那花...那花要开了!

苏惜棠和关凌飞赶到时,晨露正顺着花骨朵往下淌,每一滴都折射着七彩光。

光翼鹰群在花顶盘旋成金环,阿金的爪心攥着片新捡的碎布——这次不是粗麻,是块染了蓝靛的土布,边角绣着朵小小的、正在绽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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