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六月十八日,周六,西安。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将古老的西安城垣压得沉默。
薄雾裹挟着黎明的寒意,在空旷的街巷间缓慢流淌,仿佛也沾染了这片土地沉甸甸的忧戚。
悠长疲惫的火车汽笛声似乎还黏在耳膜深处,秦云紧了紧身上的薄呢风衣,试图将清晨的料峭与一路风尘都裹挟其中。
他拒绝了顾长松派车,只身提着一只沉甸甸的皮箱,步履迅疾地穿过尚在沉睡的街巷。
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尽头便是那座闹中取静、透着书卷气的院落——舅舅宁木若的家。
令他心头一暖的是,舅舅清癯的身影竟已等在巷口。
显然,昨天那通电话之后,宁木若便早早在此等候,两人默契地选择了低调步行。
巷口,沈伯那方寸茶摊的炉火正旺,粗陶壶嘴喷吐着滚滚白气,倔强地驱散着湿寒。
几张磨得发亮的矮凳、一张斑驳木桌,在清冷的街角固守着微末营生。
沈伯佝偻着腰捅炉子,闻声抬头,浑浊的老眼在辨清来人后骤然一亮,缺了门牙的嘴咧开惊喜的弧度:
“嘿!云娃子?!稀客,稀客啊!
老天爷,算算日子,怕不得有年把光景没瞅见你这后生啦?
风风火火的,鞋底子都要磨穿喽!
这是打哪片金山银海淘换回来啦?”
那带着浓重秦腔的招呼,市井的热乎劲儿扑面而来。
秦云脸上漾开真切的笑意,久别的暖意驱散了眼底的疲惫。
他利落地从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掏出两盒簇新的香烟,烫金的“秦岭”二字在微光中一闪,手腕一抖,稳稳抛向茶摊:
“沈伯,您老辛苦,拿着暖暖身子骨,提提神!”
沈伯手忙脚乱接住,像捧着金疙瘩。他眯起眼,布满皱纹的手指仔细摩挲着烟盒上凸印的纹路,咂着嘴:
“嚯!‘秦岭牌’?!这可是金贵玩意儿!
比那哈德门还上讲究咧!你小子……”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钩子般在秦云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和那沉稳得异乎寻常的气度上来回逡巡,惊叹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探究:
“真真儿是……你娃娃撞上大运,发达得没边儿啦?”
秦岭牌香烟,用了进口设备香精,专收北塬上好的烟叶,并且这个月换上了秦岭集团旗下的新建的造纸厂和印刷厂生产的包装。
售价硬是比哈德门高出三成,是陕西市场上的翘楚。
更在于福鑫团队的经营下,远销西北、河南、湖广,甚至在日战区都成了紧俏货。
并且在于福鑫团队的营运下,秦岭牌自行车也以轻便耐用、造型新颖、售价便宜占据了这些市场的大半份额。
秦云当年想打破日本自行车市场的目标,早已实现。
这不,巷口就停着几辆横杠和斜杠的秦岭牌自行车。
这里可是政府高官的住宅区,那些自行车肯定是政府官员家属的。
秦云只含笑摆摆手,目光早已越过沈伯,投向巷口那清瘦挺拔的身影,脚步未停,紧随着舅舅宁木若进了门。
书房内,时间仿佛沉淀。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与满架线装古籍的陈年墨香、纸香交融。
宁木若背对着门,旁边小煤炉上的紫砂壶嘴悬于白瓷杯上,一道澄澈滚烫的水线注入,茶香瞬间激荡四溢,与几上敞开的秦岭香烟散出的淡淡烟草味,在静谧的空气里无声沉浮、纠缠。
舅甥对坐,几杯滚烫的香茗入喉,驱散了寒气,却驱不散心头沉甸甸的铅云。
话题,终究无可避免地坠向千里之外那片浸泡在黄水泥淖中的炼狱——花园口人为的滔天洪祸,数十万生灵涂炭、流离失所的惨绝人寰。
“舅舅,”秦云轻轻放下茶杯,杯底与红木桌面磕出细微却清晰的脆响,打破了窒息的沉重。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这次赶回来,是想请您……再帮一个忙。”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迎向宁木若深邃的眼眸:“一个关乎河南几十万父老乡亲生死存亡的忙。”
宁木若搁下温润的茶盏,指尖无意识划过光滑杯壁,目光平静而凝重地锁住秦云年轻却异常坚毅的脸庞,下颌微点。
秦云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膝,眼神锐利如出鞘之剑:
“当务之急是活命! 请您务必运用您在省府及中枢的影响力,斡旋促成国府立即在乾县、永寿、彬州、长武、淳化这五处设立官办难民安置点,开仓放地,接收安置二十到三十万濒临绝境的灾民!”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
“救命的口粮、药物、物资,我来解决!
我已紧急联络了美国‘华云国际’,还有姐夫克里森先生的‘棕榈创能’,让他们联系香港孙夫人的‘保卫中国同盟’以及‘东华三院’,四方合力,首批筹措三千万法币专款!
这笔钱,一个子儿都不会挪作他用,全部用来采购最急迫的粮食、救命药、盐巴、御寒的粗布棉衣和被褥!”
话锋陡然一转,语气淬上冰冷的寒意,嘴角勾起刻薄的讥诮:
“舅舅,您久历宦海,比谁都清楚。
如今这乱世,有些丘八打仗稀松,刮地皮、喝兵血、贪墨赈款的手段却狠辣刁钻!
这三千万同胞的救命钱物,绝不能撒胡椒面,白白填了饿狼肚肠!”
他字字如钉: “我要求!所有捐助物资,必须在潼关设立唯一接收点,由我所在的第30师第523团全权负责接收、清点、押运、储存!
由美国代表及香港代表全程监督,每一粒米、每一片药、每一尺布必须发放到难民手中!
唯有铁腕监督,才能把这救命的物资,真正塞到饿得只剩一口气的乡亲嘴里,披在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
宁木若静静听着,眼中深藏的赞许一闪而逝,他知道外甥的谋划远不止于此。
秦云眼中的锐利稍敛,燃起宏大炽热的规划光芒:
“这仅仅是第一步,解燃眉之急。
‘输血’更要‘造血’!”他手指在空中虚划:“我计划将秦岭集团未来发展的重心和相当产业力量,逐步西移,转移到乾县东北与淳化县交界的那片广袤缓坡台塬——‘台源带’。
那里地广人稀,荒地甚多。”
他的声音充满力量:
“在那里,一可购地安置灾民,种植粮食经济作物;
二可开办工厂,大规模招募身强力壮难民,‘以工代赈’! 开垦荒地,兴修水利,铺设道路,建造纺织、农具、榨油磨面等简易工坊……
让他们凭力气吃饭,挣活命钱,挣一家老小的口粮!”
他条理清晰地阐述蓝图:
“如此,其一,救急扶弱,给绝境中人一条靠双手活命、守住尊严的生路;
其二,安定地方,青壮有活干有饭吃有奔头,便不会因绝望啸聚山林,反成地方大患;
其三,纾解官困,大规模吸纳难民,能极大减轻地方官府赈济钱粮与维持治安的重压。”
他抛出最具诱惑力的筹码,直指官吏命脉:
“最关键的是,舅舅!
我们可利用当地煤炭资源,建起火力发电厂,此技术我们已研发成功。
一旦荒地变良田,工坊冒起烟,机器转起来,地方上的田赋、商税、厘金自然水涨船高!
华阴、华县通电后的繁荣便是明证。
有了这看得见、摸得着的真金白银进项,那些县太爷、专员们才会把‘难民安置’真正当成自家事来办,才会真心实意、倾尽全力与我们绑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共同将台源带这片沉睡之地唤醒,把地下的煤、地上的土、山里的果,都变成活命的资源、富民的产业!”
宁木若久久凝视着眼前侃侃而谈、目光如炬的年轻人。
书房里落针可闻,只有红泥小炉上茶壶将沸未沸的细密“嘶嘶”声,如同时间低语。
眼前这张年轻面孔所展现的深谋远虑与掌控力,与记忆中一年前那个尚需他提点维护的青涩外甥,已然判若两人。
半晌,他才长长地、无声吁出一口胸中浊气,低沉的声音蕴含着震撼、欣慰与长辈天然的审慎:
“云儿……此计环环相扣,思虑周全,格局宏大,已远超为舅所料。
解灾民于倒悬,安地方于动荡,谋长远之发展,更以利驱之,使上下同心……
实乃一石数鸟、泽被苍生的上上之策!难为你……竟能想得如此深远,如此……务实。”
他话锋一转,眉头微蹙,忧虑未散:
“只是,云儿,此事体大,牵动四方。
美国‘华云国际’,你姐夫克里森的‘棕榈创能’,纵然与你关系匪浅,但这三千万法币……
在当下绝非小数。
法币行情你也知晓,他们当真……心甘情愿,且能立时拿出如此巨资?
这非儿戏,一旦承诺,便如箭在弦上,关乎数十万性命,容不得半分闪失。”
秦云迎着舅舅探询乃至带着一丝审视的目光,嘴角的笑意缓缓加深,变得异常坦荡,隐隐透出一种久居上位者举重若轻的锋芒。
他不再掩饰,决定摊开底牌:
“舅舅,事已至此,甥儿不敢再瞒您。
美国‘华云国际’,我持股62%,颖雁姐占股5%。
我拥有绝对控股权,一言可决。”
他目光沉静,语气平稳如叙常事:
“至于‘棕榈创能’,姐夫克里森和颖雁姐虽是明面掌舵,负责日常运营。
但真正掌控大局、握有最大份额股权并能最终拍板的……亦是我。”
他略顿,让这惊雷般的消息落地,清晰平静地吐出那个足以令任何商界巨擘瞠目的数字:
“这两家公司,历经几年发展,如今的资产净值……各自早已稳稳越过了五千万美元的门槛。”
“嗒。”
一声轻响。
宁木若端在手中的那只温润如玉的白瓷茶杯盖,失手滚落在红木茶几上。
他那只执掌公文、挥毫泼墨的手,僵直地悬停在半空,指节微微泛白。
书房里所有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
他定定地看着外甥,那双阅尽世情、向来沉稳深邃的眼眸里,长久积淀的关切、忧虑、沉稳,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排山倒海般的惊愕与陌生感彻底淹没、击碎。
鬓角微霜的眉峰紧锁成深刻的“川”字,仿佛要用力穿透眼前这张年轻面孔的表象,看清其下所蕴藏的、足以搅动国际资本与国内时局的骇人力量。
去年那个还需他手把手教导、为贷款奔走的年轻人,此刻在他眼中,骤然化作一片深不可测的渊海,一座庞大到超乎想象、根基深植于大洋彼岸却能撼动脚下山河的隐秘帝国。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商界巨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