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这笔钱怎么处理?”联络员压低了声音,语气中透着体制内人员特有的谨慎与担忧,“按照标准的司法流程,这笔钱属于涉案赃款。我们应该先由纪委和检察院联合冻结,然后上缴国库,立案侦查,提起公诉,最后等待法院的终审判决……走完这套程序,最快也要一年。”
“一年?”
杜铭站在窗前,背对着众人。他的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孤寂,却又透着一股如山岳般的沉稳。
他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极轻,却极冷的嗤笑。
“等法院的判决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杜铭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联络员,越过那些满头大汗的审计人员,投向了窗外的东南方向。
那里是海西高新技术开发区。
那里有几百座刚刚竖起的塔吊,有数万名等着发工资的建筑工人,更有那几百名刚刚从海外回来的顶尖工程师。
此时此刻,杜铭的脑海中浮现出的不是法律条文,而是一幅幅惨烈的画面:
他看到了“东方芯”基地的食堂里,归国的博士们看着清汤寡水的饭菜,眼神中流露出的迷茫;
他看到了二期工程刚刚打好的地基,因为拖欠工程款,正在被雨水侵蚀,钢筋生出了红色的铁锈;
他更想到了那个至关重要的电话——ASmL光刻机核心双工件台的欧洲供应商,给出的最后通牒:明天中午12点前,如果两亿美金的定金不到账,货源将直接转卖给韩国三星。
这哪里是钱?
这是火。是救命的火。
“特殊时期,行特殊之事。”
杜铭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沧桑感。
在这一刻,他的灵魂仿佛又回到了四百年前的大明万历年间。
那时候,他是内阁首辅赵贞吉。
那一年,俺答汗的铁骑突破古北口,兵临北京城下。国库空虚,户部尚书两手一摊,拿不出一两银子。守城的士兵穿着单衣,手里的鸟铳因为没有火药而变成了烧火棍。
面对绝境,赵贞吉是怎么做的?
他没有等皇帝的圣旨,也没有等三法司的会审。他带着锦衣卫,直接砸开了严嵩党羽的私宅,将那堆积如山的金银连夜查抄。他没有将这些钱入库,而是直接装上大车,在黎明前运往城头,发到了每一个士兵的手中。
那是违制的。那是杀头的罪。
但那保住了北京城,保住了大明的江山。
现在的“东方芯”,就是当年的“古北口”。
现在的科技封锁与芯片战争,就是当年的“抗击俺答”。
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传我的命令。”
杜铭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原本的温和儒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杀伐决断。那眼神坚定得令人害怕,仿佛能灼伤空气。
“第一,省财政厅特别行动组,立刻接管这个账户!依据《海西省突发公共事件应急预案》中的经济条款,启动‘紧急状态’程序!”
“第二,将这四十八亿资金,全部划转至‘海西省产业引导基金’的特批专户上!不要走常规银行通道,走省金库的绿色通道!”
“第三,”杜铭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审计组长,一字一顿地说道,“下午三点之前——也就是一个小时内,必须将第一笔二十亿资金,打入‘东方芯’二期工程的监管账户!剩下的二十八亿,立刻兑换成美元,作为收购欧洲‘罗兰动力’的保证金,通过地下钱庄……不,通过特殊渠道,换汇出境!”
话音刚落,房间里一片死寂。
审计组长,一位在体制内干了三十年的老审计,此时吓得脸上的肉都在抖。他的眼镜滑到了鼻尖,甚至忘了去扶。
“杜……杜省长……”审计组长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在嚼沙子,“这……这绝对不合规矩啊!这是严重的违规操作!”
他急得都要哭出来了:“没有省委常委会的集体决议,没有省长的签字,直接划拨查扣的涉案资金用于项目支出……这要是上面查下来,这就是挪用公款!是滥用职权!搞不好是要坐牢的啊!我们……我们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房间里的空气紧张到了极点。所有人都看着杜铭。
他们知道杜铭是为了海西好,但谁也不敢拿自己的乌纱帽甚至人身自由去赌。
杜铭看着审计组长那张写满恐惧的脸。他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一丝理解的微笑。
“你说得对,这责任太重,你们扛不起。”
杜铭走到那张原本属于孙长河的红木大办公桌前。桌上摆着一支纯金的钢笔,那是孙长河贪腐的罪证,此刻却成了杜铭手中的武器。
他抽出一张空白的A4纸。
“刷刷刷。”
笔尖在纸上飞速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像是在战场上磨刀。
杜铭运笔如飞,写下了一行行力透纸背的字迹:
【兹授权省财政厅及审计组,特事特办,即刻划拨国资委查扣之闲置资金人民币肆拾捌亿元整。该笔资金用于国家重点战略项目“东方芯”之急需,以及海外技术并购之保证金。一切法律后果、政治责任,皆由杜铭个人全权承担。】
写完,他在落款处,重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杜铭。
最后一笔,笔尖划破了纸张,深深地刻进了下面的桌垫里。
“拿着这个。”
杜铭将那张纸递给审计组长,神情淡然,仿佛递出去的不是一份可能让他身败名裂的“认罪书”,而是一张普通的请假条。
“去办。”
审计组长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张纸。他看着那苍劲有力的签名,又抬头看了看杜铭那坚毅的侧脸。
突然间,这位老审计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热血。这股热血冲散了他三十年来积攒的圆滑与怯懦。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入党宣誓的那一刻。
在这个明哲保身的官场里,竟然真的有人敢为了做事,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压在赌桌上。
这才是真正的父母官。
审计组长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双脚并拢,向杜铭敬了一个标准的礼:
“是!保证完成任务!出了事,我陪您一起扛!”
“东方芯”二期工程指挥部。
海西的太阳毒辣地烤着大地。
工地上,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死寂。
这里本该是全省最喧闹的地方。按照计划,此时应该有两百台挖掘机同时作业,三千名工人日夜赶工。但现在,只有巨大的塔吊像死去的巨人一样停在半空,机械臂无力地垂下。挖掘机熄了火,静静地趴在土坑里,履带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黄土。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工棚边的阴影里抽烟,眼神迷茫而麻木。他们已经停工一周了,关于“老板跑路”、“资金链断裂”的谣言,像瘟疫一样在工地上蔓延。
项目负责人王大发,正蹲在指挥部简易房的门口。
这位曾经呼风唤雨的硬汉,此刻看起来就像个无助的老农。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满眼红血丝,手里捏着一张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催款单。
“王总……”
采购经理小李急匆匆地跑过来,急得直跺脚,带着哭腔说道:“刚才供货商又来电话了!那个韩国的特种气体供应商说了,今天下午五点前,如果我们再不打全款,那批高纯度电子特气就直接转运给三星了!那可是我们求爷爷告奶奶,动用了多少关系才抢到的货源啊!要是没了这批气,一期工程的试产就全废了!”
王大发叹了口气,把手里那根已经烧到过滤嘴的烟头狠狠地摁灭在泥土里。
“我知道……我都知道……”
王大发的声音嘶哑,“可是账上现在连买盒饭的钱都没了。我能怎么办?我去卖血吗?”
“再去求求银行?或者……再去求求杜省长?”小李不死心。
“求个屁!”王大发苦笑一声,“银行那帮势利眼,看到李正行倒台了,生怕我们这项目烂尾,一个个躲得比鬼都快。至于杜省长……”
王大发看了一眼省政府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杜省长刚上任,正在处理李正行留下的那个烂摊子,听说他这几天都没合眼。这时候去要钱,不是给领导添堵吗?”
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这个粗糙的汉子。
“啊——!!!”
就在这时,指挥部里的财务室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那是一声极度亢奋、极度高亢,甚至有些破音的尖叫声,仿佛被人踩了尾巴,又仿佛见到了鬼。
王大发吓了一哆嗦,本能地以为出了安全事故。他拔腿就往里面冲:“怎么了?!是不是漏电了?!谁受伤了?!”
他一脚踹开财务室的门。
只见那个平时文文静静的财务小姑娘,此刻正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脸色涨得通红,浑身像打摆子一样剧烈颤抖。她指着屏幕的手指都在哆嗦,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王……王总……钱……钱……”
“钱什么钱?被黑客盗了?!”王大发急了。
“不……不是……”小姑娘深吸一口:
“钱到了!!!”
“是二十亿!二十个亿啊!!!”
“多少?!”
王大发感觉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大锤狠狠砸了一下。他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他踉跄着扑到电脑前,把脸几乎贴在了显示器上,死死地盯着那个网银界面。
真的。
那是真的。
账户余额那一栏,原本尴尬的“345.60”,此刻变成了一串长得让人眼晕的数字。
2,000,000,000.00。
那个数字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比外面的太阳还要耀眼。
在备注栏里,只有简简单单、却重若千钧的一行字:
“省产业引导基金专项拨款”。
“杜省长……”王大发喃喃自语。
两行热泪,瞬间从这个五十岁汉子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冲刷着他满是灰尘的脸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泪痕。
这哪里是钱啊。
这是血。是杜省长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是海西芯片产业的救命血!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位年轻的省长是为了这笔钱,承担了多大的压力,签下了怎样的军令状。
“王总?王总?”小李在一旁推了推他,“现在怎么办?”
王大发猛地抹了一把脸,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而狂热,像是一头刚刚苏醒的狮子。
“怎么办?干活!!!”
他抓起对讲机,冲出了财务室,对着外面那些迷茫的工人和停摆的机器,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兄弟们!都有了!!”
“开工!复工!!”
“采购部,给老子把钱撒出去!给韩国人打全款!把特种气体给我截下来!让他们给老子连夜运过来!”
“工程部,通知所有施工队!那个桩基今晚必须打完!通宵干!加班费我给三倍!!”
“后勤部,去买肉!今晚食堂加餐!管够!”
“给实验室买最好的设备!给那帮刚回国的博士发安家费!告诉他们,咱们有钱了!咱们能造芯片了!”
随着王大发的怒吼,沉寂了半个月的工地,瞬间沸腾了。
“轰隆隆——”
巨大的柴油发动机重新发出了轰鸣,黑烟喷涌而出。停滞的塔吊开始旋转,巨大的机械臂划破长空。打桩机的声音如同战鼓,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大地。
那声音,顺着风传得很远,很远。
在杜铭听来,这比世界上任何交响乐都要动听,这是工业文明最雄壮的心跳。
地点:杜铭的奥迪A6车内。
时间:傍晚 18:30。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橘红色的光辉洒在朔京繁华的街道上,给这座城市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下班的高峰期到了,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普通的老百姓们并不知道,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在这座城市看不见的血管里,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财富转移。几十亿的资金,从贪官污吏阴暗的保险柜里流出来,流向了工地,流向了实验室,流向了国家的未来。
杜铭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轻轻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紧锁的眉头,此刻终于舒展开了一些。
“老板,”联络员坐在副驾驶位上,回过头,压低声音汇报道,“刚刚确认,钱已经全部到账了。高新区那边打来电话,说王大发在电话里哭得像个孩子,发誓要立军令状,三个月内二期工程封顶。”
杜铭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哭什么。让他把眼泪擦干,把活干好。”杜铭淡淡地说道,“告诉他,三个月后我去视察。少一块砖,我拿他是问。”
“是。”联络员笑了笑,“另外,国资委那边……”
“孙长河怎么样了?”
“已经被孙盛源书记亲自带人从办公室架走了。据说裤子都尿湿了。那帮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副主任和处长们,现在一个个老实得像鹌鹑,正在连夜配合审计组清点资产。您签发的那份‘资产重组令’,他们正在不折不扣地执行,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嗯。”杜铭点了点头,“杀鸡儆猴,效果达到了。”
车厢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联络员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最大的担忧。
“老板……虽然事情办成了,但是程序上毕竟有瑕疵。”联络员看着后视镜里杜铭的脸,“您直接划拨了这么多钱,完全没经过省委常委会,也没跟张瑞年书记打招呼。张书记毕竟是一把手,他会不会……觉得您这是在擅权?会不会对您有意见?”
在官场上,越权是忌讳。尤其是动钱袋子这种敏感的事,很容易被解读为野心膨胀。
杜铭缓缓睁开眼。
他的目光清澈而深邃,映着窗外流动的霓虹灯光。
“他会默许的。”
杜铭的声音平静而笃定。
“为什么?”联络员不解。
“因为张瑞年是个聪明人,更是一个懂政治的人。”
杜铭调整了一下坐姿,看着窗外掠过的省委大院的红墙,缓缓说道:
“这四十八亿,如果是放在账上,那就是烫手的山芋,是李正行留下的‘地雷’。谁碰谁一身腥。如果按程序走,他作为一把手,要负领导责任,要面对无休止的扯皮和汇报。”
“但我现在这么一搞,情况就变了。”
杜铭伸出一只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抓:
“我替他把雷排了。我把这笔脏钱,变成了‘东方芯’这个国家级战略项目的助推剂。如果项目成了,那是省委领导有方,是他张瑞年支持高科技产业的政绩。如果出了事,有我那张签字的纸顶着,责任全是我的。”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杜铭转过头,看着联络员,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在大明朝,这叫‘分润’。在现在,这叫‘大局意识’。”
“等到‘东方芯’正式投产剪彩的那一天,我会请张书记站在最中间,让他去按那个启动按钮。这面子,我给足他。”
联络员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对杜铭的佩服简直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
这不仅仅是胆魄,更是对人性、对官场生态洞若观火的深刻理解。
“行了,不说这些了。”
杜铭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历,眼神投向了遥远的西方。
“下一站,别回省政府了。去机场。”
“机场?”联络员一愣,“您要去哪?”
“不是我去哪。”杜铭的目光变得幽深,“算算时间,我们的那批‘特殊客人’,也该到了。”
“海西的内功练好了,接下来,该去迎接我们的‘大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