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的后半段，杜铭的心境已与先前截然不同。台上领导的发言依旧字正腔圆，台下听众依旧神情专注，但于他而言，这一切仿佛隔了一层薄纱。
他的心神，有一部分已飘向了不久后的那场会面，以及会面背后所牵连的复杂棋局。
他并非耽于男女之情而忘形之人。前世红颜知己、绝色佳人并非没有，但权力场中的儿女情长，往往是最奢侈也最危险的牵绊。他更多的是在冷静评估与乔颖重逢带来的利弊。
利，显而易见。 乔颖身处省发改委要害部门，对政策风向、资金流向、项目审批拥有相当的话语权和信息优势。
这对于一个意在县域有所作为、甚至需要更高层面支持的官员来说，不啻于一座金矿。
她主动释放的善意和邀约，是打通上升通道的绝佳契机。若能建立稳固同盟，他在南安县乃至清源市的局面将豁然开朗。
弊，同样存在。 乔颖并非普通女子，她背景复杂，心思缜密，抱负不小。与她交往过密，极易被打上其派系烙印，卷入更高层次的纷争。
其次，两人之间若即若离的情愫，虽是利器，却也可能是双刃剑，一旦处理不当，反受其害。
“然，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唯权衡取舍而已。”杜铭心中默念，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深邃平静，“避而不见，乃下下之策。
坦然赴约，相机而动，方为上策。”他迅速定下基调：以公事为主，保持适度距离，展现自身价值，换取必要支持，情感一事，顺其自然，绝不主动逾越。
会议终于在略显冗长的总结发言后结束。众人起身，会场再次陷入喧闹。
杜铭不疾不徐地收拾好笔记本，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厅。
他并没有急于赶往东门，而是先去了一趟洗手间，用冷水拍了拍脸，确保自己以最清醒、最得体的状态出现。
当他迈着沉稳的步伐来到会议中心东侧门口时，乔颖那辆低调的家用轿车已经安静地停在路边。车窗降下，露出她带着浅笑的侧脸：“上车吧。”
杜铭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车内空间宽敞整洁，弥漫着与她身上同款的淡雅香氛，空调温度打得恰到好处。
“没想到你这么快。”杜铭系好安全带，语气自然。 “领导总结得言简意赅，我就先溜出来了。”乔颖轻笑一声，熟练地启动车子，汇入车流，“总不能让你等我。”
车辆平稳地行驶在省城宽阔的道路上。两人并没有急于切入正题，反而像是老友重逢般，先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乔颖问了问南安县最近的气候，杜铭则夸赞了几句省城的规划。这种看似随意的闲聊，却是一种无形的试探和氛围营造，都在小心翼翼地感受着对方如今的状态和心态。
约莫一刻钟后，车子驶入一条相对安静的林荫道，停在一家外观古朴雅致的饭店门前。饭店门脸不大，但招牌低调而有质感，显然不是寻常食客会来的地方。
乔颖似乎是这里的常客，门口的侍者恭敬地称她“乔处长”，并将他们引至一个预定的雅间。雅间布置得十分清雅，竹帘半卷，窗外可见一小片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假山流水，绿意盎然，有效地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落座后，乔颖将菜单递给杜铭：“看看想吃点什么？他们家的江南菜做得很地道。” 杜铭推辞：“客随主便，乔处长安排就好。”
他并非不谙此道，只是不愿在细节上过多费心。 乔颖也不勉强，熟练地点了几样招牌菜和一壶上好的龙井，吩咐服务员稍后再上菜，显然是想先谈事情。
服务员退下，雅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不同，之前的轻松随意渐渐收敛，多了几分正式和专注。
“好了，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乔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目光看向杜铭，“首先，真的要恭喜你。刘泽浩那次，险象环生，你处理得非常漂亮。不仅洗清了自己，还抓住了机会。现在在南安，日子应该好过不少了吧？”她的话语中带着真诚的赞许，但也有一丝探究，想听听他亲口说说其中的关窍。
杜铭微微欠身：“多谢乔处长关心。说来惭愧，无非是仗着一股不肯蒙冤的蛮劲，加之侥幸掌握了些许证据，方能自保。至于日子，”他顿了顿，露出一丝略带讥讽的苦笑，“表面看似平稳，实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孟书记的心思，比之刘县长，只怕更深几分。”
他没有隐瞒与孟宪平之间的微妙关系，适当示弱，有时更能换取信任和资源。
乔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孟宪平……那是只老狐狸。他用你，是因为你能干事，能替他挡灾，但也绝不会让你轻易脱离掌控。你如今位置关键，但也是众矢之的。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她直接切入了核心，显示出她并非只是寒暄，而是真正关心他的仕途规划。
杜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乔处长，您是省里的领导，见多识广。依您看，未来十年、二十年，何种资源会如同古代的盐铁一般，成为国之命脉，发展之基石？”
乔颖微微一怔，思索片刻道：“信息？数据？或者说，处理数据的能力——算力？”
“乔处长高见！”杜铭抚掌，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仿佛找到了知音，“正是算力！无论是人工智能、大数据分析、还是各种前沿科研，皆需海量算力支撑。其耗能巨大，电力成本是其核心成本之一！”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极具说服力：“而我南安县，别无长物，唯有的便是群山叠嶂、河流纵横！水力发电历史悠久，潜力仍有挖掘空间。更重要的是，我县气候适宜，年均气温较低利于散热，地质结构稳定，远离地震带，发展高耗能、高散热的数据基础设施——即算力中心，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乔颖听得认真起来，秀眉微蹙，显然这个想法超出了她对偏远山区县发展路径的常规认知：“算力中心？这……想法非常大胆。但这需要极高的技术门槛、巨大的初始投资和稳定的运营团队，南安具备这样的条件吗？”她的质疑很现实。
“单靠南安一县之力，自然不足。”杜铭坦然承认，但话锋一转，“但我们可以换个思路。南安不直接从事最尖端的芯片研发或服务器制造，那是大城市和巨头企业的事。我们只提供最核心的基础保障：稳定、廉价、绿色的电力，安全的物理空间，完善的网络基础设施，以及可靠的安保和应急保障！”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仿佛在勾勒一幅宏伟蓝图：“我们可以规划建设大型绿色数据中心园区，吸引那些需要庞大算力但被高昂电费和土地成本所困的互联网巨头、科研机构、甚至是国家级的算力项目入驻！我们出租‘机柜’、提供‘电力’和‘保障’，收取稳定的租金和服务费。这将为南安带来长期的、稳定的税收和就业，更重要的是，能将南安从一个传统的山区农业县、资源枯竭县，一举推向数字经济时代的前沿阵地！”
他看向乔颖，目光灼灼：“此事若成，南安便不再是发展的追随者，而是在某一尖端基础领域成为了提供核心服务的‘卖方市场’！这与安全生产不仅不冲突，反而要求更高标准的电力安全、网络安全和物理安全，这正是我分管领域可以大力推动和保障的！”
乔颖彻底被这个宏大而新颖的构想吸引住了。她没想到杜铭的眼光如此超前，竟能从一个应急管理局副局长的角度，构想出这样一个跨越式发展的路径。这完全契合省里乃至国家关于数字经济、东数西算的战略布局！
“提供算力基石……做数字时代的‘水电煤’……”乔颖喃喃自语，眼中光芒越来越盛，“你这个想法，确实……堪称奇思妙想，但又并非空中楼阁。充分利用了南安的禀赋，避开了短处，直指未来核心需求的关键环节！”
她迅速在脑中评估：省里确实在规划布局大型数据中心集群，鼓励绿色节能项目。南安的条件，从理论上看，非常合适！这将是一个极具亮点的政绩工程，若能推动成功，无论是对于南安，还是对于在省发改委推动此事的她本人，都意义重大！
“但是，”她依旧保持谨慎，“可行性论证、巨额的基础设施投入、招商引资、技术人才支撑……这些都是巨大的挑战。”
“事在人为。”杜铭语气坚定，“第一步，需要省里的认可，将南安纳入省级乃至国家级的算力基础设施整体布局规划中，给予政策倾斜和项目背书。第二步，或许可以引入有实力的国有企业或大型民营企业作为战略投资者，共同开发运营。南安县可以土地、资源、政策和服务入股。至于人才，初期可以依托合作方，逐步培养本地团队。”
他看向乔颖，目光诚恳而充满期待：“乔处长，此事若想成功，离不开您在高层的鼎力支持和穿针引线。这不仅关乎南安一县之发展，或许也能成为您在主推领域的一个标志性项目。”
这话说到了乔颖的心坎上。她需要实实在在的政绩来巩固和提升自己的地位。 “你这个想法，价值千金。”乔颖深吸一口气，脸色变得严肃而认真，“我会立刻组织处里的同事，研究相关政策，评估将南安纳入省算力网络枢纽节点的可能性。同时，我也会留意合适的战略投资者资源。”
她顿了顿，补充道：“你回去后，尽快组织力量，做一份详尽的、具备说服力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出来，特别是水文地质、电力保障、成本收益等方面的测算要扎实。这份报告，将是叩开省里大门最重要的敲门砖。”
“明白！”杜铭心中一定，知道此事已经成功引起了乔颖的极大兴趣，“我会立刻着手，集中全县最精干的力量，以最快的速度拿出这份报告。”
两人目光交汇，瞬间达成了某种默契。乔颖需要基层的成功案例来验证和推动省里的政策，杜铭需要省里的政策支持和高层关注来打破县里的僵局和推行自己的理念。这是一场双赢的合作。
这时，服务员开始上菜，谈话暂时中断。菜肴精致可口，两人边吃边聊，话题也从严肃的工作，稍稍扩展到一些更广泛的内容，比如省里某些部门的人事变动，某些领导的工作风格。
乔颖在不经意间透露的许多信息，对杜铭来说都弥足珍贵。
饭局接近尾声，气氛融洽而充满成效。乔颖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忽然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你个人问题……现在怎么样了？在南安那种地方，怕是也不好解决吧？”
这个问题略显突兀，带着一丝超越工作关系的关心。杜铭心中微动，但面上不动声色，坦然道：“劳乔处长挂心。如今诸事未定，根基未稳，实无暇他顾。一切，随缘吧。”
乔颖笑了笑，没再追问，但那眼神似乎又深邃了几分：“也是。大丈夫当先立业。不过，遇到合适的，也不要错过。”她的话像是上级的关怀，又夹杂着一点别的意味。
结账时，杜铭欲起身，被乔颖用眼神制止：“说好了我请客，为你接风洗尘，也是庆祝你高升。”她语气自然，不容拒绝。
离开饭店，天色已近黄昏。乔颖开车送杜铭回他住宿的招待所。 “今天聊得很愉快。”下车前，乔颖微笑着说，“你提到的那些想法，很有价值。关于省里的那份指导意见，有进一步消息，我会及时让你知道。南安那边，若有需要我协调沟通的，也可以直接联系我。” 她递过一张只有姓名和私人号码的名片，这代表着一种更进一步的信任。
“非常感谢乔处长的指点与款待。今日一席话，受益匪浅。”杜铭接过名片，郑重收好，“南安之事，我必尽力而为，争取能做出些成绩，不负您的期望。”
两人告别，没有多余的言语，但一种新的、更加牢固而充满潜力的联盟，似乎已在这黄昏的省城悄然缔结。
杜铭站在招待所门口，看着乔颖的车汇入车流消失不见。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张名片，感受着其上似乎残留的些许温度，目光投向南安县的方向。
省城之行，收获远超预期。未来的路，似乎清晰了一些，但也注定更加波澜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