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江市,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刘亮办公室内。
刘亮拿起嗡嗡作响的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按下接听键。
“姐夫。”
电话那头,沈天行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语速比平时稍快。
“安年那边,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去打个招呼吗?”
刘亮揉了揉眉心道:“我刚联系过那个郑所长了,话里话外暗示了一下,但这个人……是马富强局长新提拔上来的,轴得很,不太懂规矩。”
“我这边说话,他未必肯卖这个面子。”
沈天行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依旧平稳。
“是人就有弱点。”
“徐天华的门敲不开,不代表他下面每一扇门都纹丝不动。”
“把这个郑所长的详细资料给我,家庭住址,社会关系,越详细越好。”
刘亮有些迟疑道:“姐夫,这个人刚上来,风头正劲,马富强盯着呢,是不是……”
沈天行打断了他,声音低沉道:“刘亮,安年也是你外甥。”
“现在不是顾虑的时候,把资料给我。”
刘亮叹了口气道:“好吧,我马上发给你。”
几天后,郑所长家。
郑所长拖着略显沉重的步子打开家门,意外的发现家里并不冷清。
客厅里,他的妻子正满脸笑容地陪着客人说话。
当看清坐在主位上那个气度沉稳的中年男人时,郑所长的瞳孔微微一缩。
“老郑,你回来啦!”
妻子热情地迎上来,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兴奋。
“快来看,这位是东海集团的沈董事长,这两位是市二中的王副校长和李主任!”
沈天行微笑着站起身,态度谦和地与郑所长握手道:“郑所长,冒昧打扰了。”
郑所长勉强握了握手,整个人都十分的谨慎与紧绷。
妻子没察觉丈夫的异样,继续兴高采烈地说道:“沈董事长今天特地过来,是为了咱们儿子上学的事!”
“王副校长和李主任说,他们学校觉得咱们儿子在数学上特别有天赋,是颗好苗子,已经决定今年九月份特招他进二中重点班呢!”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郑所长看着妻子欣喜若狂的表情和儿子懵懂的眼神,胸口像压了块巨石。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感觉所有拒绝的话都哽在喉咙里。
沈天行将他的挣扎尽收眼底,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目光温和地看向郑所长,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感慨道:“郑所长,为人父母,都不容易啊。”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们这些做家长的,忙忙碌碌,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孩子能有个更好的将来吗?”
沈天行放下茶杯,目光转向正在好奇看着他的小男孩,语气更加柔和。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孩子嘛,在成长的过程中,难免会行差踏错。”
“关键是看我们大人,能不能及时拉他们一把,多给一次机会。”
说着,他非常自然地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动作显得很亲切。
男孩有些腼腆,但没有躲开。
“你看,多好的苗子。”
沈天行看着郑所长,眼神里充满了真诚。
“孩子的可塑性是最强的。”
“只要环境和引导得当,有好的土壤,他们就能顺着正确的方向成长,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沈天行这番话,字字句句听起来都是在谈论郑所长的儿子,谈论普遍的教育理念,没有半个字提及他自己的儿子沈安年,更没有直接为案件说情。
但每一个字,又都像沉重的砝码,精准地压在了郑所长心头那杆摇摆不定的天平上。
郑所长妻子的眼眶都有些湿润了,她用力点头道:“沈董事长说得太对了!我们当父母的,不就是盼着孩子好吗?”
郑所长沉默良久,避开了沈天行那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声音有些干涩地对自己的妻子说道:“你先带儿子进去,我跟沈董事长……单独说几句。”
客厅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墙壁上挂钟秒针走动的细微声响。
副校长和教务处主任识趣地抱歉离开,宽敞的客厅顿时显得有些空荡。
沈天行没有急于开口,他从容地拿起桌上的茶壶,姿态优雅地往郑所长面前那个未曾动过的空杯里注入了七分满的茶水。
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脸上深邃的表情。
沈天行将茶杯轻轻推了过去道:“郑所,请用茶。”
郑所长没有去碰那杯茶,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沈董事长,开门见山吧。”
“您今天这么大费周章,不仅仅是为了我儿子的学业吧?”
沈天行轻轻笑了一下,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郑所长是聪明人。”
“我欣赏聪明人,也愿意和聪明人交朋友。”
沈天行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不算宽敞但布置得很温馨的客厅。
“东江市不大,圈子更小。”
“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大家互相行个方便,路才能越走越宽。”
“就像贵公子,有了二中的平台,将来无论是升学还是发展,路子自然就多了。”
“我们为人父母,不就是想为孩子多铺几条路吗?”
沈天行巧妙地将行方便与孩子的未来再次挂钩,软硬兼施的逼迫着郑所长。
郑所长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更是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
“沈董事长,您儿子沈安年涉及的是严重的刑事犯罪!”
“非法拘禁,故意伤害,甚至可能涉及强奸未遂!”
“这不是小孩子打架那么简单,这是触犯了法律!”
“我穿着这身警服,头顶着国徽,您让我怎么行这个方便?”
“法律?”
沈天行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
“法律不外乎人情,更讲究证据,不是吗?”
“年轻人一时冲动,下手没个轻重,也许只是普通的纠纷,双方都有责任呢?”
“至于那个女孩……”
“年轻人谈恋爱,分分合合,情绪激动之下有些过激行为,解释为情感纠纷,是不是比你说的那些罪名,更符合常理,也更容易被各方接受?”
沈天行轻轻敲了敲茶几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证据是死的,人是活的。”
“怎么定性,怎么调查,这里面……弹性很大。”
“郑所长在一线,应该比我更清楚。”
郑所长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沈天行的话没有一句是明确指示他篡改证据或枉法裁判。
但每一个字都在引导他将一件性质恶劣的案件,扭曲成可以操作的普通纠纷。
“马局和陈局亲自在关注这个案子,恐怕没那么容易……”
“马富强局长新官上任,三把火是要烧的。”
沈天行直接打断了他道:“但他能不能烧得起来,烧多久,还是个未知数。”
“公安局的工作,千头万绪,最终还是要依靠像郑所长你这样有经验,有能力的中坚力量去落实。”
“刘亮常务副局长,还有柳主任,他们对局里的情况,似乎更为了解。”
沈天行刻意提到了刘亮和柳思铭,暗示着公安局内部错综复杂的情况,表示让郑所长别在自欺欺人了。
“老郑,我理解你的难处。”
“原则很重要,但现实也很复杂。”
“你还年轻,前途无量。”
“有时候,过于坚持某些条条框框,反而会让自己陷入孤立。”
“想想你的家庭,想想孩子的未来。”
“一个特招名额,或许能改变他的一生。”
“而一个不懂变通的父亲,也可能成为他未来路上的绊脚石。”
沈天行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一丝不苟的西装下摆,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坐在沙发上,脸色变幻不定的郑所长。
“今天就不多打扰了。”
“关于令公子入学的一切手续,王副校长他们会办妥,你不用担心。”
沈天行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手,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侧过头,留下最后一句
“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会严加管教。”
“也请郑所长……依法依规,妥善处理。”
“毕竟,孩子们都还年轻,未来的路,都长着呢。”
依法依规四个字,从沈天行口中说出,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郑所长依然僵硬地坐在沙发上,仿佛被抽空了力气。
妻子的欢声笑语从里屋隐约传来,夹杂着儿子兴奋的提问。
郑所长抬手,用力揉搓着脸颊,感觉那身警服此刻沉重得像一副铁铸的枷锁。
他闭上眼,脑海里闪过沈安年那嚣张跋扈的脸,闪过那个叫苏梦茹的女孩惊恐无助的眼神,闪过老人在地上上的呻吟……
最终,定格在儿子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可能露出的灿烂笑容,以及妻子长久以来终于得以舒展的眉头。
沉默了许久,许久。
郑所长终于伸出手,端起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他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最终还是找到了那个标注为马局的号码,但犹豫片刻,又退了出来,转而拨通了一个下属的号码。
电话接通,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干涩和疲惫:“小张……前几天带回来那几个,关于沈安年那个案子……嗯,先别急着做笔录。”
“你再把双方,特别是那个叫苏梦茹的女孩,单独仔细问一问,重点是……他们之前是不是存在感情纠纷……对,往这个方向再核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