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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的月色,被烽烟与尘沙浸染,显得浑浊而苍白,毫无京城秋夜的那份清辉皎洁。白日里那场遭遇战留下的血腥气,尚未被夜风完全吹散,依旧顽固地萦绕在营地的上空,混合着伤兵营那边传来的压抑呻吟与金疮药的气味,构成沙场夜晚特有的悲凉底色。

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

南宫陌端坐于主位,银色面具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下首坐着几位身经百战的将领,以及那位面白无须、眼神闪烁的王监军。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巨大的牛皮舆图铺在中央,清晰地标示着敌我态势。北狄主力十万铁骑,如乌云压境,屯兵于五十里外的落鹰涧。而他们这边,满打满算,能投入正面战场的,不足三万,且多为老弱,粮草补给迟迟未至,士气低迷。

“王爷,”一位满脸风霜的老将沉声开口,声音沙哑,“落鹰涧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北狄人以逸待劳,我军若强行进攻,无异于以卵击石。”他顿了顿,艰难道,“朝廷的援军……恐怕是指望不上了。”

王监军闻言,慢条斯理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尖细的嗓音响起:“张副将此言差矣。陛下既命王爷挂帅,自然是对王爷的军威深信不疑。想当年王爷以少胜多的战绩还少吗?如今区区北狄蛮子,何足挂齿?想必王爷早已成竹在胸,自有破敌妙计了吧?”他这话看似恭维,实则将所有的压力与风险都推到了南宫陌一人身上,若胜,是皇帝用人有方,若败,便是南宫陌徒有虚名,指挥不力。

帐内几位将领脸上都浮现出怒色,却碍于对方监军身份,强忍着没有发作。

南宫陌并未看向王监军,目光依旧锁定在舆图上落鹰涧的险要地形,面具下的眼眸深邃如寒潭,看不到底。他自然有计策,兵行险着,奇袭敌后,焚其粮草,乱其军心。但此计太过凶险,执行者九死一生,且需要绝对的隐秘与出其不意。营中是否有北狄细作?王监军是否会暗中阻挠?这些都是未知数。

“粮草还能支撑几日?”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负责后勤的参军连忙回道:“回王爷,若按目前配给,最多……五日。”

五日。南宫陌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时间,比他预想的还要紧迫。

“军中冻伤、瘴气致病的兵士,有多少?”他忽然又问了一个看似与当前战局无关的问题。

军医官愣了一下,答道:“近日天气骤寒,冻伤者已有数百,且有蔓延趋势。瘴气所致腹泻、发热者,亦不在少数。药材……颇为紧缺。”

王监军嘴角撇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似在嘲讽南宫陌此时还有闲心关心这些“小事”。

南宫陌不再询问。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走到舆图前,伸出手指,点在落鹰涧侧后方一条极其隐蔽、几乎被标注为不可通行的峡谷小径上。

“今夜子时,点齐一千精锐,人衔枚,马裹蹄,由此处潜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目标,北狄囤积于黑风坳的粮草。”

帐内瞬间一片死寂。

黑风坳!那是北狄大后方的核心区域,守备森严。一千人潜入,无异于羊入虎口!

“王爷!此计是否太过行险?”张副将忍不住急声道。

王监军也装模作样地劝道:“王爷三思啊!这一千精锐若是折损,我军更是雪上加霜……”

“执行军令。”南宫陌打断他,声音冰冷,不容置疑。他的目光扫过帐中诸将,“人选,由本王亲自定。张副将,你负责正面佯攻,吸引敌军注意。”

“是!”张副将见他心意已决,只能抱拳领命,心中却为那一千敢死之士捏了一把汗。

军议在凝重的气氛中结束,诸将各自领命而去,准备着注定无眠的一夜。王监军最后一个离开,转身时,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与算计。

大帐内再次只剩下南宫陌一人。喧嚣退去,巨大的压力和孤寂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他走到案前,目光落在那些需要他即刻批复的军报和调兵文书上。生死,胜败,都系于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决策。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却在一张空白信笺上停顿良久。

最终,他落笔,只有三个字:

“安,勿念。”

字迹是他一贯的冷硬风格,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仿佛带着沙场的金铁之气。这是他给她的回信,报平安,让她不要牵挂。所有的凶险,所有的压力,所有的生死一线,都被浓缩在这看似平淡无奇的三个字里。

写完这三个字,他本该停下,将信纸卷起封存。

然而,他的笔尖却悬在半空,迟迟未动。帐外呼啸的风声,隐约传来的伤兵呻吟,以及即将到来的、注定血腥的夜袭,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的心神。他脑海中浮现出她读信时的模样,那双清澈的眼眸,是否会因这过于简短、近乎冷漠的回信而流露出失望?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顾虑。以往的他,杀伐决断,何曾在意过他人的感受?

可是现在……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冲动,在他冷硬的心湖深处滋生。

他沉默着,将信纸轻轻翻转过来。在信纸的背面,空白的角落,他重新提起笔,笔尖的墨迹比之前淡了许多,动作也带着一种与他气质截然不同的轻柔。

他画下了一片花瓣。

寥寥数笔,勾勒出五瓣的形状,圆润而舒展。那是海棠花的花瓣。她信中提到的,他离府前命人移栽的晚桂还未开,但她那偏僻小院里,那株无人照管却年年倔强开放的海棠,他记得。那是属于她的花,带着她在李府那段灰暗岁月里,唯一一点顽强的生机与色彩。

这枚墨迹浅淡的花瓣,与他正面的冷硬字迹形成了奇异的对比。它没有任何言语,却仿佛诉说了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牵念与回应——他收到了她的信,看到了她描绘的平静,也记得关于她的一切。这血火交织的战场,并非只有杀戮与冰冷。

他放下笔,静静看着那枚花瓣,直到墨迹干透。然后,他将信纸按照特定的方式折好,唤来亲卫,命其以最快的速度,通过特殊渠道送往京城。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舆图,投向那条通往黑风坳的死亡之路。面具下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冰冷,充满了决绝的杀意。

一个时辰后,一千名被挑选出来的死士,在夜幕的掩护下,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营,潜入那片未知的、充满死亡威胁的黑暗之中。而南宫陌不知道的是,几乎在他派出这支奇兵的同时,一封来自京城、盖着宫内火漆密印的加急文书,被王监军的心腹,悄悄送入了北狄大营的方向。危机,从未远离,反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交织成一张更大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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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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