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愔的拒绝，如同投入绝对寂静深潭的一颗石子，虽然微小，却在凝滞的空气中激起了一圈清晰而冰冷的涟漪。他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动作因身体的虚弱而有些滞涩，但那眼神中的否决却如同淬火的钢铁，不容置疑。
“极恶”伸出的手，就那样悬停在半空中，修长的手指微微蜷曲，既未因这意料之中的拒绝而流露愠怒，也未曾收回。他那张与顾愔极其相似的脸上，平静无波，仿佛顾愔的否决只是某个复杂演算程序中一个早已被标记为“低概率”的变量终于被触发。然而，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最深处，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神色，如同水底的暗流，一闪而逝。他像是早已看穿了这徒劳抵抗背后的所有逻辑链条。
“你觉得，不公平……对吗？” “极恶”终于缓缓收回了手，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桌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更像是在复述一个他已在无数个孤独的循环中反复咀嚼、最终固化成的冰冷信条。“你认为，让那些散落在无尽宇宙褶皱中的‘我们’，继续着看似自由、实则命运如同风中残烛般飘摇不定的生活，重复着我故乡那早已注定的悲剧，就是公平？还是说，你认为保留着这脆弱的、被这条‘曲线’所定义、所局限的‘自我’，比跃升到一个不再受任何外力摆布、真正掌控自身存在的层面……更有价值？”
他没有等待顾愔的回答，或许在他那浩瀚如星海的推演中，所有的辩驳都早已失去了意义。他转过身，步履无声地再次走向那面巨大的观测窗，背影在窗外那片永恒凝固的血红色黄昏映衬下，显得异常孤寂，仿佛承载了整个已逝宇宙的重量。那背影不再仅仅是偏执和疯狂，更透着一股被时光打磨得棱角分明、却也因此更加刺骨的悲伤。
“我理解你的选择，顾愔。”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这疲惫如此古老，仿佛跨越了亿万年的时光。“毕竟，曾经的我也曾像你一样，紧紧攥住那些看似真实的温暖与联系，视若珍宝。”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观测窗，落在了废墟中某个不存在的点上，那里或许曾是他的家。
“但你要明白，” 他的语气骤然转冷，那股掌控一切的意志再次如同寒潮般弥漫开来，“我所追求的‘唯一’，并非为了单纯的权力膨胀或毁灭快感。而是为了……追寻那隐藏在多元宇宙幕布之后的终极答案，以及……对抗那真正的、笼罩在所有可能性之上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顾愔的心脏猛地一紧。“真正的阴影”？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更深层的不安。他原本以为“极恶”就是最终的、最可怕的敌人，但现在……
“极恶”似乎并不打算立刻揭开谜底，他重新转向顾愔，眼神恢复了那种如同精密仪器般冷静的掌控感。“我不会立刻强迫你。剥离你的‘独立性’在技术上虽然可行，但那过程会像用钝器切割最精细的电路，不可避免地损伤你这份特质的‘纯度’与‘活性’。对于最终能否完美引爆曲线而言，这并非最优解。我需要的是你自愿的融合，理解并认同这必然的命运；或者至少是……认清那无可逃避的现实后，理智的妥协。”
他抬起手，动作优雅而精准，仿佛在空气中勾勒着无形的代码。顾愔身侧的空间随之发生微妙的扭曲，一道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白光的长方形门户无声无息地浮现。门内的景象模糊不清，只能感受到一种绝对的安宁与隔绝，与外界这宏大而死寂的空间形成鲜明对比。
“这扇门后，是一个为你准备的静滞领域。时间在那里近乎凝滞，你可以拥有足够的主观时间去思考我的提议。里面有维持你存在所需的一切基础资源，当然，”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愔一眼，“力量的封锁依旧有效，这是必要的安全措施。”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有时间，但并非无限。我的计划早已启动，如同精密钟表内的齿轮，其他位面的‘整合’进程正在同步推进。当这条曲线上除了你之外的所有‘点’都被收归，只剩下你这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端点’时，你的个人意愿……将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届时，无论你是否点头，你的本质都将被强行剥离、解析，然后融入最终的‘唯一’结构之中。”
他向前微微倾身，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顾愔身上，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
“合作，自愿融入。我们共同完成这终极的跃升仪式，你至少还能以某种‘见证者’的形式，保留一部分核心意识，目睹新纪元的开启。”
“或者，等待强制剥离。你的一切——记忆、情感、意志、可能性——都将被碾碎、重组，成为纯粹的‘燃料’和开启新领域的‘钥匙’。”
“选择权，暂时……还在你手中。”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慢，带着一种残酷的“恩赐”意味。
顾愔的心沉入了冰冷的谷底。这根本不是选择，而是赤裸裸的最后通牒。他看着那道散发着诱人安宁气息的光门，仿佛看到了一个舒适的囚笼；他又望向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作为“极恶”所有行动最残酷注脚的死亡世界，那血红色的天空像是一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眼睛。
“你提到的……‘真正的阴影’是什么？”顾愔没有立刻走向光门，他用尽力气稳住有些发颤的声音，抓住了刚才那个关键的点追问。他必须知道，在这令人窒息的“整合”计划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更可怕的真相。
“极恶”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明显的情感波动——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微光，混合着深沉的凝重、难以掩饰的忌惮，甚至还有一丝……仿佛刻在灵魂深处的、面对天敌般的凛然战意。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是否要揭开这最后的幕布。
“那是……凌驾于我们这条‘中央有限曲线’之上的东西。”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仿佛怕被某个无形的、超越维度的存在所监听。“一个……或者说一群，无法用我们现有语言准确描述的……‘收割者’（the Reapers）。它们并非像我们这样的个体意识集合体，更像是一种……宇宙尺度的、冰冷的自然规律，或者说，是熵增定律在某种极致条件下的具象化体现。它们游弋在多元宇宙的底层结构之中，如同深海中的掠食者，搜寻着像我们这样，拥有巨大潜能和无限可能性的‘世界线簇’——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同位体集合’。”
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的废墟，这一次，顾愔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中蕴含的痛苦与恨意，并非仅仅针对眼前的毁灭，更是指向了导致这片毁灭的、隐藏在宇宙幕布之后的、更加恐怖而抽象的元凶。
“我的故乡……并非毁于偶然或内部矛盾。那场你无法想象的‘格式化’，就是一次标准的‘收割’。它们精准地抹去了一个充满无限潜力、刚刚触摸到某种伟大奥秘边缘的世界，以及那个世界所孕育的所有‘可能性未来’，将其彻底化为纯粹的‘虚无’，就像……园丁摘取一枚刚刚成熟、蕴含着所有生命密码的果实，只为了汲取其最核心的‘潜能本源’。” “极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时光沉淀后、反而更加刺骨的冰冷恨意，“我穿梭于无数残骸与废墟，发现被它们光顾过的世界，下场都惊人地一致——彻底的、连‘存在过’这一概念本身都被从底层逻辑中抹除的绝对虚无。而我们这条汇聚了无数‘顾愔’可能性的‘中央有限曲线’，对它们而言，无疑是一顿前所未有的、极其丰盛的大餐。”
他猛地转回头，目光如鹰隼般锁定顾愔，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切割空间：“引爆曲线，不仅仅是为了超脱‘顾愔’的桎梏，更是为了……在它们下一次‘收割’到来之前，先一步砸碎这该死的餐盘！ 只有跃升到它们无法触及、无法理解、无法干涉的层面，我们才能真正获得安全！分散的我们，各自为政的我们，在它们那超越个体意识的宏观力量面前，只是待宰的羔羊，连反抗的念头都可能被瞬间抹去！”
顾愔彻底震惊了，一股比面对“极恶”时更加深邃、更加原始的恐惧攫住了他。如果“极恶”所说为真，那么他们这些“顾愔”同位体，不仅内部面临着“极恶”这迫在眉睫的整合危机，外部还存在着一个以他们整个族群为食粮的、无法想象、无法名状的恐怖威胁！这威胁并非某个具体的敌人，而是一种如同天灾般的、冷酷的宇宙规律！
“极恶”看着顾愔脸上无法掩饰的震惊与动摇，知道名为“真相”的种子已经深深埋下。他需要让这恐惧慢慢发酵。
“去思考吧，顾愔。”他挥了挥手，那道白光门户的光芒似乎更加凝实，充满了诱惑与陷阱。“用我给你的时间，好好权衡。是坚持你那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关于‘个体公平’的脆弱信念，最终和我们所有人一起，在无知无觉中沦为‘收割者’的食粮；还是放下这无谓的坚持，与我合作，抓住这唯一的一线生机，哪怕需要付出融合与改变的代价，去搏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不被任何人收割的未来。”
“记住，” 他的声音带着最终的警告，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时间……不站在我们任何一个人这边。无论是我的整合计划，还是……‘收割者’那不知何时会再次张开的巨口。”
顾愔深深地看了一眼“极恶”，试图从那副冰冷的面具下找到一丝谎言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了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一种与整个冰冷多元宇宙对峙的、令人心悸的决绝。他又看了一眼窗外那片作为血淋淋证据的、死寂的废墟，仿佛能听到无数世界在“收割”降临时的无声尖叫。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认知。对自身来历的深层疑虑，对“极恶”那疯狂整合计划的本能反感，对外部那名为“收割者”的抽象恐怖威胁的惊惧，以及内心深处一丝不甘心就此消亡、无论是被整合还是被收割的倔强……所有这些矛盾的情绪在他心中激烈交战，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没有再说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他只是默默地、步伐有些虚浮踉跄地，转向了那道散发着不祥安宁的白光门户。
在踏入光门、身影即将被那柔和却冰冷的光芒吞没的前一刻，他仿佛听到了“极恶”一声极轻极淡的、仿佛跨越了万古沧桑的低语，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希望你能做出……真正明智的选择。为了所有……即将消失，或可能获得新生的‘我们’。”
光门在顾愔身后悄无声息地闭合，将他彻底吞没，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巨大的房间内，再次恢复了那种吞噬一切的绝对寂静，只剩下“极恶”独自一人，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伫立在观测窗前。他凝视着窗外那片永恒的、血红色的黄昏，以及隐藏在黄昏之后、那更加深邃、更加恐怖的、名为“收割”的黑暗。他的眼中，不再有疯狂，也没有悲伤，只剩下一种与整个冰冷残酷的多元宇宙法则本身进行着永恒角力的、近乎凝固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