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黎明前停歇，只留下湿漉漉的街道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仿佛能渗入骨缝的阴冷。顾愔没有返回那间拥挤嘈杂、弥漫着汗臭与脚臭的集体宿舍，而是在工厂区边缘一处早已废弃的泵站里挨到了天亮。这里是他最近发现的、为数不多的能暂时避开耳目的地方。巨大的、锈蚀得如同史前生物骸骨般的管道纵横交错，残破的水泥构件在地上投下狰狞而扭曲的阴影，正好容纳他这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孤影。角落里堆积着不知名的黑色油污，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与空气中永恒的p能量甜腻底味混合，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工业废墟的颓败气息。
他将那晚仓库的惊险与发现，尤其是“遗烬”和那个蒙面枪手的存在，在脑中如同处理精密零件般，一丝不苟地反复拆解、分析。反抗军……这是一个潜在的变数，像一枚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也可能是一个在绝境中可供利用的支点。但目前信息太少，如同盲人摸象，主动接触的风险高到无法估量。他决定按原计划进行，先利用从奥托·克劳泽那里赚来的、带着情报市场特有冰冷触感的钱，敲开“特殊项目部”那扇看似不起眼、实则可能通往深渊或真相的大门。
清晨，上工的汽笛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撕破了汉堡灰蒙蒙的天空。顾愔沉默地汇入那如同灰色河流般涌向克虏伯厂区的人流。人们大多低着头，眼神麻木，脚步沉重，像被无形鞭子驱赶的牲口。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工装，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更添几分寒酸与狼狈。只有墙上那些崭新的、色彩对比强烈的宣传画上，元帅冷峻而坚定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注视着这一切，画中帝国鹰徽的羽翼仿佛要冲破画面，带来一种无声的威压。
车间里，熟悉的轰鸣、震动和那股甜腻锐利的p能量气味再次将他包裹，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他找到正在工具台前，就着一盏摇曳昏黄的孤灯，仔细检查焊枪电弧稳定性的沃尔特。老焊工的手指布满老茧和烫伤的疤痕，动作却异常稳定。顾愔趁着一段巨型冲压机落下、发出震耳欲聋巨响的间隙，如同传递一个危险的秘密，将一个用油污报纸包裹、分量不轻的小包，迅捷而精准地塞进了老焊工工具箱一个带有暗格的夹层里。
沃尔特布满油污的手猛地一顿，浑浊得如同劣质玻璃珠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确认没有监工那如同鹰隼般的目光扫视过来，然后才缓缓转向顾愔。他没有打开查看，只是用那粗糙得如同砂纸般的手指，用力捏了捏包裹的厚度，脸上那些被岁月、劳苦和劣质酒精刻蚀出的深深沟壑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舒展了一些，但眼神里沉淀的、如同重金属般无法化开的忧虑并未减少分毫。
“数目对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像是破风箱，几乎被机器永不停歇的咆哮彻底吞没，“弗兰茨那边……我下午找机会，再去递个话，探探口风。”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钉子般钉在顾愔脸上，带着一种老工人式的、朴素的也是最后的告诫，“小子，那地方……进去了，可就真的身不由己了。眼睛放亮，手脚干净，有些东西，看到了也得当没看到，听到了也得当耳边风。那里面的‘灰尘’，沾上了，可就拍不掉了。”
顾愔点了点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属于鲁道夫·舒斯特的沉默与恭顺。沃尔特的警告他明白，b区代表着更接近帝国那庞大而黑暗的能源核心，也意味着更无所不在的监控、更严苛的纪律和更高概率的、无声无息的消失。但这是他必须踏出的、无法回头的一步。
接下来的半天，顾愔一边在流水线上如同精密零件般重复着机械的劳动——将冰冷的金属坯件嵌入模具，等待冲压，取出，周而复始——一边将更多的感知力如同蛛网般散开，捕捉着环境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他留意着工友间在噪音间隙零星的、疲惫的交谈，监工施密特偶尔因为压力而泄露的、关于“上面催得紧”、“废料处理要加快”的只言片语，甚至工厂广播里除了千篇一律的生产动员、对元帅的狂热颂歌之外，任何一丝不同的弦外之音。
果然，关于码头区的风波，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传到了这庞大工厂的底层。午休时，他蹲在车间外墙角，啃着那硬得像砖头、能崩掉牙的黑面包时，听到两个工头靠在不远处锈蚀的消防栓旁抽烟，声音被压抑在狭窄的空间里：
“……听说了吗？昨晚码头七号库，好像进了老鼠，闹出不小动静。”
“内部安全部那帮黑皮狗，今天一早就来了几个人，脸色难看得跟死了亲爹一样，直接进了老板的办公室。”
“哼，还能有谁？肯定是那些杀不尽的‘遗烬’杂碎！广播里天天说他们是帝国的脓疮，是躲在阴沟里的寄生虫，真该把他们全抓出来，挂在广场的电线杆上示众！”
“嘘！你他妈的小声点！不想活了？这种事也是我们能议论的？干活干活！”
“遗烬”这个词再次出现，伴随着工头们混杂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某种被煽动起来的、廉价的愤怒语气，从侧面印证了顾愔昨晚的所见并非幻觉。官方宣传机器开足马力，将他们塑造成必须彻底清除的“恐怖组织”、“秩序破坏者”、“人类文明的敌人”，口径高度一致，充满了浓烈的、非理性的敌意和彻底的贬斥。
然而，在官方话语的铁幕缝隙里，顾愔也凭借其过人的敏锐，捕捉到了一些截然不同的、微弱如萤火的信息碎片。有一次，他去主仓库领取替换的磨损钻头时，听到两个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带着长久麻木表情的老仓库管理员，一边慢吞吞地清点着物资，一边用几乎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抱怨着日益苛刻的配给。
“现在的黑面包，掺的锯末和麸皮比他妈的面粉还多！拉嗓子不说，吃下去肚子跟揣了块石头一样。”
“知足吧，老家伙。听说东区那片贫民窟，上个月又有人全家‘失踪’了……悄无声息的，连条野狗都不如。据说是……藏了本旧时代的诗集……”
“唉，这世道……活着真他妈难……不过，我听说……只是听说啊，那些‘遗烬’……有时候会像夜里的老鼠一样，偷偷给一些断粮快饿死的人家门口，放上几颗土豆，或者一小袋麸皮……”
“你疯了？！快闭嘴！这种话也敢往外说？！被听到我们俩都得进去！”
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只剩下搬运木箱时枯燥的碰撞声和两人如同受惊兔子般仓促逃离的、略显踉跄的脚步声。
这些零碎的、充满恐惧与禁忌感的只言片语，如同散落在巨大钢铁机器缝隙里的、带着微弱反光的拼图碎片。顾愔默默地将它们收集起来，在脑中拼凑。官方将“遗烬”描绘成毫无人性、只知破坏的恶魔，但在某些底层民众那隐秘的、几乎不敢宣之于口的传言中，他们似乎又有着截然不同的、甚至带有一丝微弱人性光辉的另一面。这并不足以让顾愔立刻信任或认同他们——混乱往往是秩序的温床，而怜悯也可能只是策略——但至少说明，这个组织并非铁板一块，或者其真实面貌与官方不遗余力抹黑的形象，存在着耐人寻味的出入。
下午，临近交班前，沃尔特借着检查顾愔焊接点的由头，给他使了个不易察觉的眼色。顾愔会意，跟着他走到车间一个相对僻静的、堆满了报废模具和废弃铁屑的角落。这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冷却液的怪异香气。
“搞定了。”沃尔特言简意赅，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有深深的疲惫，“弗兰茨收了。他让你明天早上，开工前，直接去b-7区辅助仓库报道，找主管老格哈德。这是通行条。”他递给顾愔一张边缘粗糙、盖着某个蓝色部门印章的纸条，纸条本身似乎都带着一股冰冷的、属于那个区域的神秘气息。“小子，路，算是给你铺上了。”他抬起浑浊的眼睛，最后看了顾愔一眼，“后面是福是祸，是能闻到点油腥，还是被卷进齿轮里碾得粉碎，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和……命了。”
【“哼，这老家伙，收钱的时候倒是不含糊。希望那个弗兰茨和那个什么老格哈德，别是比施密特和这些机器更难缠的角色。”】 石中剑在他脑海里嘀咕着，语气里带着一丝对未知的警惕。
顾愔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条。粗糙的纸质摩擦着他的指尖。这意味着，他成功了一半。凭借沃尔特那并不牢靠却唯一可用的关系，以及那笔凝聚着风险与算计的“敲门砖”，他终于获得了踏入那片更敏感、更接近秘密核心区域的资格。
“多谢，沃尔特先生。”顾愔平静地说，语气没有任何波动。
沃尔特不再多言，只是用力拍了拍顾愔的肩膀，手掌沉重而粗糙，然后便转过身，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走回了那一片轰鸣与金属粉尘弥漫的流水线旁，他那灰色的背影很快就被庞大的、吞噬一切的工业巨兽的阴影所吞没。
顾愔捏着那张通行条，目光再次缓缓扫过这庞大而压抑的车间。流水线永不停歇，带着一种冷酷的必然性。工人们如同被上紧了发条的玩偶，重复着单调而疲惫的动作，他们的面孔在闪烁的焊接弧光和昏黄的灯光下模糊不清。墙上，元帅的画像在特定的角度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那双被刻意描绘得充满意志力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注视着每一个角落。而在这一切秩序森然、高效运转的表象之下，暗流正在无声地涌动——来自帝国高层那讳莫如深的秘密研究（特殊项目部），来自地下那如同野草般顽强生存的反抗组织（遗烬），以及他自己这个意外闯入、试图在夹缝中寻找真相的变量。
明天，他将进入b区，更近距离地接触那令人不安的p能量核心秘密，直面未知的规则与危险。同时，他也必须对“遗烬”保持更深的警惕和更隐秘的关注。那个蒙面枪手最后那如同实质般的锐利目光，让他有一种清晰的预感，他们之间的轨迹，或许并不会因为昨晚仓库的混乱而就此错开，反而可能刚刚开始交织。
他觉得自己对“遗烬”的了解还远远不够，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关于“遗烬”的一切。“遗烬”的真实构成究竟是什么？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他们的力量来源于何处？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尤其是，“遗烬”为何要冒险去窃取那些极其危险的p能量废料呢？这其中肯定隐藏着巨大的利益或者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决定深入调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
也许，当他进入那壁垒森严的b区之后，能够从内部发现一些被人们忽视的蛛丝马迹。毕竟，b区是“遗烬”的活动区域，那里说不定会有一些关于他们的重要信息。
当然，还有那个中间人奥托·克劳泽，他就像躲在蛛网中心的蜘蛛一样，看似不起眼，却可能掌握着关键的线索。奥托·克劳泽那布满皱纹的脑袋里，说不定还藏着许多有价值的东西。
不过，要从奥托·克劳泽那里得到这些信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而且这些代价不仅仅是金钱，还可能伴随着车间的温度和风险的印记。但为了揭开“遗烬”的真相，他愿意去尝试，哪怕要面对重重困难和危险。
钱、情报、隐匿、以及在这陌生世界立足并前进的力量……在这个由钢铁、磷光、恐惧和谎言构筑的巨大囚笼里，他必须如同走钢丝般，小心翼翼地平衡这一切。通往真相的道路，布满了看得见的铁丝网和看不见的死亡陷阱，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