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1日，月曜日，黄昏。
铅灰色的云层彻底吞噬了最后的天光，雨水开始敲打这座城市，起初是疏落的鼓点，很快便连成一片无尽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白噪音。
我站在离家一条街外的旧书店二楼，这里视野尚可，又能完美隐匿身形。雨水在布满灰尘的玻璃窗上蜿蜒，将对面那栋亮着温暖灯光的自家住宅，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指尖在冰冷的窗框上无意识地划过，留下几道潮湿的痕迹。胸腔里，心脏以一种近乎机械的、冰冷的节律跳动着，将所有翻涌的情感都压制在绝对理性的冰层之下。
这一次，我不再是参与者，而是观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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暦愔的选择，是前三次失败淬炼出的冷酷理智。他深知，任何直接的介入都会引发变量的狂澜。于是，他布下了一张静默的网。
在傍晚时分，他以修缮线路为借口，哄劝美代子带着小藻去了附近一家他提前确认过安保的亲子咖啡馆。他并未告知真相，那过于残酷，只说是难得的母女约会。美代子虽觉突兀，但看着窗外渐密的雨丝，还是温柔地答应了。小藻抱着她的兔子玩偶，脸上带着对草莓芭菲的期待。
此刻，家中空无一人。但这空寂，恰恰是他布设的舞台。
他动用了压箱底的东西——几个比硬币还小、吸附在窗外雨槽、空调外机背后的微型广角摄像头和定向麦克风。信号微弱，但足以覆盖主要窗户和门口。传输终端是他手中这台加装了信号屏蔽壳的平板，以及耳朵里几乎看不见的微型骨传导耳机。
街灯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昏黄而扭曲的倒影。雨水顺着书店破旧的招牌滴落，在楼下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涟漪不断。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爬行。
下午5点38分。
耳机里传来细微的、几乎被雨声掩盖的脚步声，不是来自正门，而是侧面的小巷。监控画面中，一个穿着深灰色雨衣的高大身影，如同融入雨幕的鬼魅，出现在院子侧面的栅栏外。雨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形步伐，暦愔绝不会认错——黒木罠。
他没有丝毫犹豫，轻盈地翻过栅栏，落地无声，径直走向房屋的后门方向，消失在摄像头的死角。
暦愔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来了。
5点41分。
后门方向的麦克风捕捉到一声极轻微的、金属刮擦的“咔哒”声，随即是门轴转动时几乎可以忽略的摩擦音。他进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煎熬。主要的监控画面依旧稳定，显示着空荡的客厅、走廊。但耳机里，开始传来一些细微的、难以辨别的声响。似乎是拖动重物的摩擦声？又像是……某种东西被轻轻放置在地板上的闷响？
没有尖叫。没有呼喊。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有条不紊的寂静，混合着雨声，构成最恐怖的背景乐。
5点52分。
客厅的监控画面突兀地闪烁了一下，然后被密集的雪花点取代。紧接着，走廊、厨房……所有画面逐一失陷。信号干扰。他切断了我的眼睛。
暦愔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那片代表未知与绝望的雪花屏幕，仿佛要将它烧穿。冰冷的愤怒和一种近乎生理性的厌恶在胃里翻搅。他能想象出里面正在发生什么，那熟悉的、血腥的场景在他脑中清晰无比地重构。
但他依旧没有动。像一头潜伏在沼泽深处的鳄鱼，忍耐着，将所有的杀意都锁在紧绷的肌肉里。
6点04分。
后院的监控画面率先恢复（干扰解除）。那个灰色的身影再次出现，依旧提着那个看似沉甸甸的“工具箱”，不慌不忙地沿着原路返回，翻出栅栏，融入小巷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暦愔没有立刻行动。他如同最老练的猎人，继续在原地潜伏了整整十五分钟，确认再无任何动静，周围只有永恒不变的雨声。
6点19分。
他如同脱鞘的利刃，无声而迅捷地滑出旧书店，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屋后，从黒木罠潜入的同一扇未被完全锁死的后门进入了屋内。
一股浓烈的、甜腥与铁锈混合的气味，如同实体般扑面而来，瞬间灌满了他的鼻腔和肺部。
他没有开灯，凭借记忆和对空间的熟悉，一步步向内走去。战术手电的光柱切开黑暗，在墙壁和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客厅比他预想的要“整洁”。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但他的光柱扫过沙发边缘时，定格在了一小片不明显的、颜色略深的湿润痕迹上。
他走向浴室。
门虚掩着。手电光推开一条缝隙，照亮了里面的景象。
美代子倒在浴缸边缘，浅黄色的家居服被洇染成大片的暗红，脖颈处的伤口触目惊心。但与上次不同，她的头歪向一侧，脸上没有了那种极致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平静，甚至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诡异的、微微上扬的弧度？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某种“解脱”或“顿悟”的景象。
小藻躺在她身边，依旧穿着那条粉色小裙子，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脖颈上是清晰的青黑色扼痕。然而，她的左手紧握成拳，僵硬地放在胸前。那个兔子玩偶，被端正地、甚至可以说是“珍重”地放在了她枕边干燥的毛巾上，红色的玻璃眼珠在手电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没有八音盒。没有倒下的伞架。凶手甚至……“整理”了现场？
暦愔缓缓跪倒在地，不是因为崩溃（那种情绪早已在轮回中磨损），而是为了更近距离地勘察。他戴上手套，动作轻柔地，近乎虔诚地，试图掰开小藻紧握的手指。
冰冷、僵硬的触感传来。他用了些力气，那小手才不情愿地松开。
在她汗湿的、毫无生气的小小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东西。
不是想象中的符纸或怪异物品。那是一枚样式极其普通的、黑色的、塑料制成的二孔纽扣。像是从某种工作服、维修服上脱落下来的。纽扣表面有些许磨损，边缘还沾着一点已经干涸的、暗红色的……痕迹，看起来不像血迹，更像是……油漆？或者某种粘稠的颜料？
暦愔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这枚纽扣夹起，放入无菌证物袋中。它躺在透明的袋子里，平凡，却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这是意外掉落？是凶手的疏忽？还是……一个刻意留下的、充满嘲弄的“礼物”？或者是某种他尚未理解的仪式环节的一部分？
他抬起头，浴室的镜子里映出他苍白、湿漉而毫无表情的脸，以及身后那片狼藉却透着诡异的“秩序”的死亡现场。
这一次，他活了下来。他拿到了一个可能的物证。
但代价是，他亲自充当了这场死亡仪式的、冷静的旁观者。这种认知，比直接的悲伤更深刻地腐蚀着他的灵魂。
4月12日，火曜日，阴。
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歇，但天空依旧板着一张浑浊的铅灰色面孔。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山林深处腐殖土与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陈年线香燃尽后的微涩气息。
我将车停在更远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废弃林道旁，徒步走向雨月村的遗迹。鞋底陷入饱含水分的黑土，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在这过分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一次，我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搜寻。口袋里那枚来自地狱的黑色纽扣，像一块冰，不断提醒我此行的目的。我需要找到的，不是冰冷的物证，而是流淌在这片土地血脉中的、活着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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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的光线比上次更加晦暗。高大的杉树和榉木伸展着湿漉漉的枝桠，如同无数双滴着水的手臂，将本就稀薄的天光撕扯得支离破碎。脚下的路几乎不存在，只能凭借着对方向和地势的判断，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与茂密的蕨类植物间艰难穿行。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随着他的深入，愈发浓重。这里太安静了，连自己的心跳声都仿佛被这片死寂的土地吞噬了。
他避开了上次发现石刻的空地，转而向着村落遗迹的更边缘、地势更低的区域探索。这里的残垣断瓦更加破碎，被厚厚的、颜色深得发黑的苔藓彻底覆盖，一些歪斜的木质结构早已腐烂，露出内部蜂窝状的孔洞，散发着霉烂的气息。
在一处靠近干涸溪谷的背阴坡地，他发现了几乎完全坍塌、与山体融为一体的土仓遗迹。就在他仔细检查一面残壁上模糊的刻痕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缕极细的、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淡青色烟迹，从坡地下一处被巨大岩石和茂密藤蔓遮掩的角落袅袅升起。
不是炊烟，更像是在焚烧某种草药。
暦愔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像潜行的猎豹般，借着岩石和树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拨开层层叠叠、带着露水的藤蔓，一个低矮的、几乎是半地下式的粗糙木屋入口显露出来。烟迹正是从这里飘出。木屋极其简陋，仿佛是依靠着后面的巨岩仓促搭建，与周围的废墟融为一体，若非这缕烟，绝难发现。
他没有立刻现身，而是屏住呼吸，隐藏在阴影中观察。木屋内的光线十分昏暗，只能勉强看到一个穿着褪色白衣、绯袴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跪坐在一个小火盆前。火盆里燃烧着某种干枯的草叶，散发出苦涩而清冷的气味，似乎是在进行某种净化或祈祷的仪式。那身影单薄而挺直，一头乌黑的长发未经束缚，瀑布般垂落至腰际。
似乎是仪式完成，那身影轻轻舒了口气，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女子的脸。皮肤是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五官清丽，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郁与疲惫。她的眼睛很大，瞳孔颜色极深，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此刻正带着惊愕与强烈的戒备，直直地望向暦愔藏身的方向。
“谁在那里？”她的声音如同溪水流过石子，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暦愔知道无法再隐藏，他从阴影中缓缓走出，站在离木屋入口几步远的地方，微微躬身。“抱歉，打扰了。我叫暦愔，是……一名警察。”他亮出了证件，但目光始终谨慎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年轻女子的脸色在看到他证件时明显更加苍白，她下意识地后退，直到脊背抵住冰冷的岩壁。“警察……为什么会来这里？这里什么都没有了……请你离开！”她的语气带着抗拒，甚至有一丝恐惧。
“我在调查一些事情，可能与这片土地的过去有关。”暦愔收起证件，声音尽量放缓，但其中的沉重无法掩饰，“关于……‘水天姬’。”
这三个字仿佛拥有某种魔力。年轻女子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骤缩。她用力摇头，声音变得尖锐：“我不知道！那是禁忌！请你立刻离开！否则……否则会惊扰沉睡的存在，会带来不幸的！”她的右手紧紧攥住了胸前一个用旧布包裹的、看不清形状的护身符。
“不幸已经降临了！”暦愔上前一步，压抑的情感在胸腔里翻涌，让他的声音带上了沙哑的痛楚，“我的家人……她们……死在雨夜。一次又一次！我找不到原因，找不到凶手真正的动机……所有的线索，最后都像被无形的手指引向这里！”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装在证物袋里的黑色纽扣，“这个……是从现场找到的。它很普通，但它出现在那里，就是最大的不普通！求求你，如果你知道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请告诉我！”
他不再是那个冷静剖析的刑警，只是一个被逼入绝境的丈夫和父亲，眼中是几乎要溢出的绝望与恳求。他对着年轻的女子，深深低下了头。
年轻巫女（从她的装束和行为，暦愔已如此认定）看着他低垂的头颅，看着他手中那枚平凡的纽扣，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她看得出来，这个男人身上缠绕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死气与哀怨，那不是在说谎。
“……你这样……会死的。”她的声音低如蚊蚋，带着某种宿命般的悲观，“知道越多，陷得越深，最终会被‘那位大人’的哀伤彻底吞噬……”
“我已经身在地狱了。”暦愔抬起头，血红的眼睛直视着她，“还有什么比眼睁睁失去最重要的人，却无能为力更可怕？告诉我，让我明白我面对的是什么！是人是鬼，总要有个名字！”
年轻巫女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内心经历着激烈的挣扎。许久，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声音飘忽得像随时会断开的蛛丝：
“……‘水天姬’……并非邪神。她是这片土地积累的无尽哀怨与雨水凝聚而成的‘凭依’。古老的契约……是以极致的‘悲运’作为祭品，平息她的躁动，换取某种……虚假的平静。”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祭品需是……沐浴在幸福中的至爱，被残酷地剥夺……由此产生的痛苦与绝望，是‘那位大人’唯一能感知到的……‘食粮’。”
她的目光落在暦愔身上，带着怜悯，“而你……你的挣扎，你的反复经历……这种强烈的‘念’，恐怕让这次的契约变得……异常牢固。”
“那个穿雨衣的男人……”
“‘执行者’。”她低声说，“契约需要凡人的手来完成最后的仪式。他或许是自愿献上灵魂以换取什么，或许……他的祖先就背负着这份职责。至于信物……”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片足乌’……单足的乌鸦，是契约的具现，也是力量的通道。找到它，毁掉它，或许能切断联系……但是，‘水天姬’大人的愤怒……”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未尽之语中的警告不言而喻。
“我该去哪里找？”暦愔追问，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年轻巫女摇了摇头，眼神空洞地望向门外弥漫的雾气：“我不知道……它通常会被‘执行者’藏匿在最隐蔽、与契约联系最深的地方……可能在水边，可能在……充满怨念的遗弃之所……你需要……自己去寻找它的‘气息’。”
她给出的信息模糊而充满隐喻，但对于暦愔来说，已是黑暗中珍贵的烛火。他再次躬身：“多谢。”
年轻巫女没有回应，只是抱紧了双膝，将脸埋了进去，仿佛说出这些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暦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决然地踏入了愈发浓重的暮色与雾气之中。身后的木屋，连同那苦涩的草药气息，很快便被废墟的阴影吞噬。
他得到了一些拼图，关于敌人的本质，关于规则的轮廓。但前路依旧迷雾重重，而那枚单足乌鸦的信物，如同一个恶意的嘲笑，隐藏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等待着他去发现，或者……将他引向更深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