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观察者围住那滴唱歌的泪。
它们的手臂同时伸出,在泪滴周围构成一个完美的十二面体网格。网格线是银白色的光,开始对泪滴进行分子级的扫描——不是破坏性的,是极尽温柔的、像用光子手指轻抚水面的触碰。
“它们在测量泪滴的‘信息维度’。”凯文盯着终端上疯狂跳动的数据,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瑟兰科技能解析的物质维度上限是十一维。但这个泪滴……显示出了第十二维的信号特征。”
林守拙眯起浑浊的眼睛:“艾欧的记录提到过——情感记忆在极端共鸣状态下,会产生‘维弦共振’。那是超越物理维度的存在形式,像……像音符不需要琴弦也能振动。”
地面上,泪滴的歌声变了。
不再是单一频率,开始分声部:高音部是孩子们的笑声,中音部是成年人的低语,低音部是老人缓慢的心跳。每个声部又分出无数和声——那是七十亿人类文明史中,所有未被记录的微小情感瞬间的共鸣。
观察者的网格开始颤抖。
不是物理颤抖,是数据流的颤抖。它们的镜面脸上,那些平缓流动的代码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类似痉挛的波动。
“警告:信息结构复杂度超出瑟兰解析协议容限。”
“检测到非因果关联——该泪滴的‘悲伤’频率与三百万公里外一颗彗尾的光谱产生共鸣。逻辑链无法建立。”
“建议:扩大采样范围,建立更大规模的关联模型。”
为首的那个观察者——胸口有金色纹路,似乎是组长——抬起头,镜面脸转向地下入口:
“申请临时协议:允许我们接入地球植物网络,进行全文明情感频率采样。”
“目的:理解该泪滴的生成机制。”
地下,所有人都看向苏瑜。
“不能答应。”老赵第一个反对,“让它们接入网络,等于把所有人的记忆和情感都敞开给它们看!”
李小峰却犹豫了:“但如果我们拒绝……它们可能强行接入。而且……”他看着终端上瑟兰刚刚共享过来的部分数据,“它们扫描泪滴时的能量波动,正在反向净化辐射区的土壤——虽然是无意的副作用,但确实在修复土地。”
韩青完全银色的身体走过来——他的动作不再僵硬,反而有种奇异的流畅感,像是银色皮肤下的彩虹纹路在辅助运动。他用平板的电子音说:“我的瑟兰化部分……接收到内部通讯。评估委员会……分成两派。研究派占51%,格式化派占49%。”
“接入网络,”他顿了顿,眼中彩虹裂痕闪烁,“可能让比例……变化。”
苏瑜闭上眼睛,胸口的七彩根须延伸到管风琴,与十七枚晶核连接。她“看到”了一个画面:不是预知,是推演——如果让瑟兰接入,它们会在七十二小时内,建立完整的人类情感频率图谱。但在这个过程中,它们自身的数据结构会被情感频率“污染”。
因为情感不是信息,是体验。而体验在传递时,会改变接收者。
“让它们接入。”苏瑜睁开眼睛,“但有个条件:它们必须以‘学生’的身份接入,不是‘研究者’。而且……需要有一个瑟兰志愿者,作为‘情感频率转换器’——把我们的情感,翻译成它们能理解的代码。”
观察者组长沉默了五秒——对瑟兰来说,这是漫长的思考时间。
然后它说:“可以。但需要验证‘学生-老师’关系的效率。瑟兰文明没有此类交互模板。”
它转身,对着船体发出某种频率。船体表面滑开一个更大的缺口,一个全新的观察者走了出来。
这个观察者不同:它没有人形轮廓,只是一个直径两米的银白色球体,表面光滑如镜。但球体中央,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空洞里不是黑暗,是某种缓慢旋转的、灰色的雾气。
“个体代号:空白。” 组长的声音在所有意识中响起,“它是瑟兰文明的情感模块删除实验体——三年前被制造出来时,就移除了所有预设逻辑。它的‘意识’是一张白纸,专门用于学习未知文明模式。”
空白球体缓缓滚到地下入口前。
空洞中的灰雾突然伸出细细的触须,像在嗅探空气。
“它将以原始状态接入植物网络。如果人类情感频率确实具有‘可学习性’,它将在学习过程中产生变化。变化数据将作为评估关键依据。”
韩青突然说:“我来当……桥梁。我的身体……一半瑟兰,一半人类。可以稳定……信号传输。”
苏瑜看向他。银色身体上,那些彩虹纹路已经从眼睛蔓延到胸口,像裂开的冰面下长出的彩色苔藓。
“你确定吗?”她轻声问,“传输过程可能会……”
“可能会让我……完全变回人类。”韩青的电子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笑意”的波动,“或者……完全变成瑟兰。或者……变成两者之间的……新东西。”
他顿了顿:“陈默会选……试试看。”
接入开始了。
韩青站在地下空间中央,左手按在管风琴上——那只手完全是银色的。右手按在空白球体上——那只手上布满了彩虹纹路。
苏瑜按下琴键。
十七枚晶核同时发光,所有褪色者的记忆如洪水般涌出,通过韩青的身体,冲向空白球体。
空白球体的空洞猛然扩大。
灰雾剧烈翻滚,像煮沸的水。球体表面开始出现影像——不是清晰的画面,是模糊的、抖动的、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
赵海生抱着女儿时手臂的颤抖频率;
王梅在手电筒光中看到的丈夫脸上的汗珠形状;
陈实那顿饭里多放的糖,在舌尖融化的速度……
这些不是“信息”,是“体验数据”。
空白球体开始变形——不再是完美的球体,表面出现不规则的凸起和凹陷,像被无形的力量揉捏。银白色褪去,开始泛起淡淡的……肉色。
“记录:空白个体正在重构身体形态。” 观察者组长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讶”波动,“它在模仿……人类生物学特征。效率损失预估87%,但信息接收带宽扩大了……300倍。”
突然,管风琴自动奏响了一个和弦。
不是苏瑜按的,也不是晶核的记忆——是来自植物网络深处,所有连接者此刻共同的情感频率:
铁砧镇的老周,想起女儿问他“铁砧镇真的能打出新世界吗”时的眼神;
水库的老人,抚摸儿子做的木船时指尖的触感;
矿山的独眼女人,在矿难中失去的丈夫最后推她一把的力道;
“净土”的小雨,第一次看到向日葵开花时,那声不自觉的“哇”……
七十亿分之一的情感碎片,通过植物网络汇聚,像小溪汇入江河,江河汇入大海。
空白球体炸开了。
不是爆炸,是像花朵绽放——银白色的外壳裂成十二瓣,露出里面一个蜷缩的、半透明的人形轮廓。轮廓慢慢舒展,长出细节:有五官但模糊,有四肢但比例不对,皮肤是银白和肉色交织的、像未完成的雕塑。
它睁开眼睛。
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不断变化的色彩漩涡。
然后它开口,声音不是电子音,也不是人类嗓音,是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带着颤音的合成声:
“我……感觉……重。”
“这是……身体的重量。”
“还有……胸口……有什么在……跳。很快。”
它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胸口里,一颗七彩的、正在搏动的东西。
那是……心脏。
原型。
所有观察者同时停止了动作。
它们的镜面脸上,数据流全部凝固,变成了纯粹的、呆滞的镜面。像是整个系统因为无法处理眼前的现象而暂时死机。
只有组长还维持着运转,它的声音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类似“恐惧”的波动:
“空白个体……生成了自主生命维持系统。该系统……不在瑟兰任何科技树序列中。”
“它正在……定义自己的存在目的。”
空白人形抬起头,看向组长,又看向地下入口里的苏瑜。它的脸上——如果那能称为脸——浮现出一个扭曲的、但确确实实是“表情”的东西:
困惑,好奇,还有一丝……喜悦?
“我想……继续学习。” 它说,“这种感觉……叫‘想’吗?”
就在这时,同步轨道上的评估船主系统,发出了全频段广播——不是对地球,是对整个太阳系内所有瑟兰单位:
“紧急状态:检测到未知文明进化路径。”
“评估委员会投票结果变更:研究派比例上升至63%,格式化派下降至37%。”
“新决议:地球文明获得‘观察保护区’状态,期限:一百地球年。”
“同时启动‘文明共鸣实验’:派遣一千个‘空白个体’,以‘学生’身份,常驻地球学习。”
地下,苏瑜瘫坐在地,汗湿透了衣服。
老赵愣了很久,然后猛地抱住李小峰,父子俩无声地颤抖。
只有韩青还站着,他低头看着自己银色的手——手上的彩虹纹路,正在缓慢地、坚定地,向手臂上方蔓延。
他抬起头,用最后的、正在快速褪去的电子音说:
“我们……赢了第一回合。”
“但接下来……要教一千个新生儿……怎么做‘人’。”
远处,空白人形正小心翼翼地,用新长出的手指,触摸地上的一株褪色的小草。
小草在它触碰的瞬间,恢复了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