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波已靖海疆宁,
朱笔新圈万里程。
莫道开疆多铁血,
炊烟起处是民生。
吕宋都护府的衙署建在原西班牙人的堡垒旧址上,砖石缝里还能找到当年火枪射击的痕迹。周侗站在二楼露台,望着港口里穿梭的商船——有挂着大明龙旗的福船,有载着香料的爪哇独木舟,甚至还有几艘弗朗机人的三桅船,正按规矩缴纳关税,船员们好奇地打量着岸边叫卖的豆腐脑摊子。
“大人,泉州来的商队到了,带了您要的新稻种。”亲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侗转过身,接过商队递来的账册。册子里详细记录着货物清单:稻种、水车零件、活字印刷的《农桑辑要》,还有一箱箱准备分发的棉衣。他在“棉衣”那页画了个圈,对亲卫道:“先给岛上的土着送去,入秋了,山里会冷。”
亲卫刚走,一个穿着靛蓝短打的青年匆匆跑来,手里举着张纸条:“周将军,译馆的先生说,这是从弗朗机人船上搜出的信,看不懂上面的字。”
纸条上是歪歪扭扭的拉丁文,周侗却认得——当年在澳门学过几个月。他扫了一眼,眉头皱起:“这群红毛夷还不死心,说要派舰队来‘讨说法’。”
青年急了:“那怎么办?咱们的战船才五艘……”
“怕什么。”周侗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告诉水师,把那几门新铸的红夷炮架起来,让弗朗机人看看,现在的吕宋,不是他们能撒野的地方。”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让译馆的先生写封回信,说想通商可以,得按咱们的规矩来;想打仗,奉陪到底。”
青年应声跑远,周侗望着港口的朝阳,想起三个月前刚到吕宋时的景象:土着躲在丛林里放冷箭,西班牙人的残兵在暗处打游击,连井水都被下了毒。那时他天天抱着虾仁的亲笔信啃——信里除了兵法,更多的是“民心比城墙重要”“修路先修民心”的嘱咐,当时觉得空泛,如今才算咂摸出滋味。
他刚要下楼,却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土着老者牵着个孩子,捧着个陶罐站在衙署门口。老者是附近部落的族长,三个月前还带着族人袭击过明军,如今却成了常客,罐子里总装着新摘的芒果。
“周大人,”老者用生硬的汉话道,“山里的孩子都想学字,能让学堂的先生去讲讲吗?”
周侗笑着接过陶罐:“早安排好了,明天就让先生进山。对了,上次说的引水渠,工匠已经在丈量了,过两个月就能通水。”
老者咧开缺牙的嘴笑了,露出满足的神情:“大明好,大明的官不抢东西,还教我们种稻谷。”
送走老者,周侗刚进大堂,就见文书捧着卷宗迎上来:“将军,这是各岛的户籍册,土着的孩子也登记上了,还有……”文书压低声音,“泉州来的商队说,陛下要南巡,下个月到吕宋。”
周侗猛地抬头,手里的芒果差点掉在地上。“陛下要来?”
“千真万确。”文书点头,“说是要亲自看看海疆,还要带太子殿下历练历练。”
周侗的心跳漏了一拍。自潼阳关一别,他已有五年没见过虾仁。当年那个在血堆里爬出来的少年将军,如今已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听说在长安建了太学,编了新历,连北境的胡族都送了质子来……可他总记得,在落霞城的破庙里,虾仁分给他半块冻硬的麦饼,说“活着比什么都强”。
“快,让人把水师的战船检修一遍,把街上的路再铺平整些。”周侗忙不迭地吩咐,“还有,把那片刚收的稻田留着,陛下最爱看这个……”
文书忍着笑退下,周侗望着卷宗上的户籍数字——汉民三千,土着一万二,还有杂七杂八的商人、工匠,加起来近两万人。三个月前,他还觉得这数字是天方夜谭,如今却真实地写在纸上,连最偏远的岛屿都插了龙旗,孩子们穿着统一的蓝布校服,在学堂里读“人之初,性本善”。
他忽然明白虾仁为什么要南巡。不是为了炫耀功绩,是想看看这些年的心血,究竟开了什么样的花。
半个月后,港口的号角声划破黎明。周侗站在码头,看着远处驶来的舰队——为首的“镇国舰”比寻常楼船大三倍,龙旗在桅杆上舒展,像一片流动的朝霞。
当虾仁带着太子走下跳板时,周侗突然有些局促。眼前的帝王穿着常服,袖口绣着暗纹,眉宇间的锐利未减,却多了几分沉稳。可当目光扫过周侗时,那锐利瞬间化作笑意,像当年在潼阳关一样,拍了拍他的胳膊:“周侗,你瘦了。”
“陛下……”周侗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吕宋百姓,盼您很久了。”
虾仁没急着进衙署,而是拉着太子走到岸边的田埂上。稻穗沉甸甸的,压弯了秸秆,几个戴着斗笠的农妇正在收割,见到龙旗也没惊慌,只是笑着行了个礼,继续挥镰。
“这是占城稻和本地稻杂交的新品种,”周侗在一旁解释,“产量比原来高一半,土着都乐意种。”
太子蹲在田埂边,好奇地看着稻穗上的露珠:“父皇,这些稻子,能让所有人都吃饱吗?”
“能。”虾仁肯定地说,“只要好好种,天下人都能吃饱。”他看向周侗,“你在奏折里说,想在这里开海学院?”
“是,”周侗点头,“想教孩子们航海、算学,还有各国的语言,将来让他们去更远的地方,不止是做生意,也把咱们的学问传出去。”
虾仁笑了:“好想法。朕准了,从太学调些先生来,再建个造船厂,造更大的船,能到天边的那种。”
太子拍着手:“我要坐大船!去看鲸鱼!”
君臣相视而笑,海风吹起虾仁的衣袍,带着咸湿的气息,像极了当年潼阳关外的风,却少了血腥,多了安宁。
中午的宴席摆在海边的竹棚下,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刚捕捞的鱼、新蒸的米饭,还有土着孩子送来的野果。虾仁给太子剥着虾,听周侗讲治理吕宋的琐事:哪个部落还在闹别扭,哪个商人想偷税,哪个学堂的先生娶了土着女子……絮絮叨叨,却透着生机。
“对了,”虾仁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册子,“这是新修订的《海疆法》,你看看,有没有要添的。”
周侗接过一看,里面详细规定了商贸税、户籍管理,甚至还有“汉人与土着通婚条例”,最后一条写着:“凡在海疆出生者,无论族裔,皆为大明子民。”
他的手微微颤抖。当年在落霞城,他从没想过“子民”二字,能如此沉甸甸地写进律法里。
夕阳西下时,虾仁站在码头,望着归航的渔船。渔民们唱着新编的渔歌,歌词里混着汉话和土着语,却唱得欢快。周侗站在他身后,忽然明白,所谓开疆拓土,从来不是征服,是让不同的人,在同一片土地上,笑着活下去。
“下个月,朕让工部送些蚕种来。”虾仁回头道,“这里气候暖,或许能养出好蚕丝。”
周侗用力点头。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就像这片海,潮起潮落,却总能孕育出新的生命。
夜色渐浓,港口的灯笼一盏盏亮起,如繁星坠入海面。太子缠着虾仁,要听当年打弗朗机人的故事,虾仁笑着看向周侗:“还是让周将军讲吧,他比朕会说。”
周侗清了清嗓子,开始讲吕宋的第一战,讲如何说服土着族长,讲那些在稻田里、学堂里、船坞里发生的,比战争更动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