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长安染御阶,烽烟旧事入梦来。
莫言四海皆宁日,尚有初心照九垓。
长安的初冬来得猝不及防,一场夜雨过后,宫墙下的银杏落了满地金黄。虾仁坐在御书房,手里摩挲着一枚来自东瀛的玉佩——那是周侗派人从京都带回的,玉质温润,上面刻着“同生”二字,据说是当地工匠仿照中原样式所制。
案上堆着东瀛都护府的奏报,从九州岛的稻收数字,到京都汉学堂的学子名册,桩桩件件都透着生机。苏子谦站在一旁,看着虾仁鬓角新添的白发,轻声道:“陛下,周将军奏请在东瀛推广新历法,与中原同步,臣以为可行。”
虾仁点头,将玉佩放回锦盒:“准了。历法同,则时序同;时序同,则民心易同。”他望着窗外,宫墙外的市井传来隐约的喧嚣,那是商贩的吆喝与孩童的嬉闹,寻常却温暖。
“对了,”苏子谦补充道,“登州送来的‘罪碑’已刻成,就立在当年倭寇焚船之处,周将军派人将捕获的首恶押解回登州,不日便可祭碑。”
虾仁的目光沉了沉。那罪碑上刻着的,不仅是倭寇的罪行,更是沿海百姓的血泪。他想起登州港那个瞎眼的老船主,想起被掳掠女子的泪眼,心中那根名为“记取”的弦,又被轻轻拨动。
“让刑部派个得力的官去监刑,”他声音微哑,“告诉百姓,血债需偿,公道不迟。”
暮色渐浓时,秦瑶带着一碗姜汤走进来,雾气氤氲了她的眉眼:“陛下又在看东瀛的奏报?周将军把那边治理得很好,您也该歇歇了。”
虾仁接过姜汤,暖意顺着喉咙淌入心底。他拉着秦瑶走到窗前,指着远处的潼关方向:“还记得吗?当年我从潼关回京,你在城门口等我,也是这样的天。”
秦瑶笑了,眼尾的细纹里盛着温柔:“怎么不记得?你穿着带血的铠甲,手里却攥着半块从落霞城带来的麦饼,硬要分我一半。”
“那麦饼硬得硌牙,”虾仁也笑,“可那是当年最好的东西了。”
两人沉默片刻,听着远处更夫敲过初更,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秦瑶忽然道:“昨日去大慈恩寺上香,遇到了虎妞,她带着孩子来还愿,说落霞城的绣坊开了分号,连西域的胡商都来订货。”
“虎子若在,该乐坏了。”虾仁的声音轻了些。
提起虎子,那些被日常琐碎暂时掩盖的记忆,如潮水般漫上来。潼阳关断墙后颤抖的长矛,渭水滩上染血的粗布甲,落霞城校场里虎子挥拳的憨笑……那些年轻的、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日子,从未真正远去。
次日清晨,虾仁换上便装,带着两个亲兵出了宫门。他没有去繁华的朱雀大街,而是绕到了城郭边缘的一处老巷——那里曾是炮灰小兵们退伍后聚居的地方,如今虽已翻新,却还保留着当年的格局。
巷口的老槐树还在,只是更粗壮了些。树下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兵,有的缺了胳膊,有的瘸了腿,正围着一个豁口的酒坛说笑。见虾仁走来,他们起初没认出来,直到其中一个独眼老兵猛地站起身,酒坛“哐当”掉在地上:“虾……虾将军?”
虾仁笑着点头,眼眶有些发热。这些人,都是当年潼阳关活下来的弟兄,张猛的同乡,虎子的战友,是他枪林弹雨中的同路人。
“别叫将军,叫我虾仁就好。”他走上前,拍了拍独眼老兵的肩膀,“老王,你这身子骨还硬朗?”
老王咧着嘴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托陛下的福,能吃能睡!前阵子还去帮着修水渠,不比小伙子差!”
老兵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近况。有的开了铁匠铺,打的农具在关中一带很有名;有的娶了媳妇,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还有的守着当年的老营盘,改成了学堂,教附近的孩子认字。
“陛下,您看这个!”一个断了左臂的老兵,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的一群小兵,举着长矛冲向胡兵,角落里写着“同生约”三个字。
“这是当年虎子画的,”老兵声音哽咽,“他说等打赢了,就把咱们都画下来,挂在长安城墙上……”
虾仁接过那张纸,指尖抚过那些稚拙的线条,仿佛能摸到虎子当年的体温。他想起那个总爱跟在自己身后,喊着“虾哥”的少年,想起他最后倒下时,望向落霞城的方向。
“会挂上去的。”虾仁轻声说,“朕让人在太学建一座‘忠魂祠’,把所有没留下名字的弟兄,都刻在墙上,让后人记得他们。”
老兵们闻言,纷纷抹起眼泪。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也落在那张泛黄的画上,温暖得让人想哭。
从老巷出来,虾仁又去了太学。学子们正在临摹新到的东瀛地图,一个年轻学子指着九州岛,对同窗道:“周将军在奏报里说,那里的百姓开始种咱们的番薯了,产量比他们本地的作物高得多!”
“不光是番薯,”另一个学子道,“听说汉学堂的先生教他们读《论语》,连藩主的儿子都来听课呢!”
虾仁站在窗外,听着他们的议论,嘴角露出笑意。他想起自己刚穿来时,最大的愿望只是活下去,从未想过有一天,能看到中原的农技、学问,跨越山海,在异域生根发芽。
路过兵部时,恰逢赵奎的儿子赵武带着一批新兵操练。这些新兵大多是中原与西域的混血儿,骑着胡马,却用着中原的枪法,一招一式有模有样。
“父亲常说,当年在渭水滩,陛下一枪挑落三个胡兵,枪尖都没沾半点泥!”赵武正教新兵们突刺,声音洪亮,“你们给我记住,枪法可以学,但那份敢拼命的血性,得自己练!”
虾仁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想起了当年的自己。手也会抖,心也会怕,但只要想到身后的人,就敢握紧长矛,往前冲。
回宫的路上,经过一片刚收割的农田,几个老农正在翻地,准备种冬麦。见虾仁路过,他们停下锄头行礼,脸上带着丰收的喜悦:“陛下,今年的收成好得很,够吃三年的!”
“那就多种些,”虾仁笑着说,“来年多种些棉花,冬天就能穿暖些。”
老农们连声应好,黝黑的脸上皱纹堆成了花。
回到御书房时,夜色已深。秦瑶点燃烛火,照亮了案上的奏折。虾仁坐下,拿起朱笔,在东瀛都护府的奏报上批下:“农事为先,教化为本,勿扰民生,勿贪战功。”
写完,他放下笔,望着窗外的月光。月光穿过窗棂,落在案上那枚刻着“同生”的玉佩上,泛起温润的光。
他知道,潼阳关的烽烟虽已散尽,渭水滩的血痕虽已淡去,但那些日子教会他的东西,永远都在——要握紧手中的矛,更要守住心里的光;要劈开眼前的路,更要让后来者,能走得安稳。
夜风吹过宫墙,带来远处的更鼓声,沉稳而规律,像极了当年潼阳关下,弟兄们并肩呼吸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