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时雨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奏疏送上去后,不久,陛下的朱批便下来了,只有八个字——‘为国家计,非杀不可’。”
“随后,奏疏下发内阁,吕阁老(吕调阳)亲自召见了我,宽慰我说……要‘相忍为国’。”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后来的事,应凤你也清楚,胡涍被杀,我随即……也被贬来了这湖广。”
栗在庭默默听着,并不插话。
去年那场风波震动朝野,他自然一清二楚。
旁人替胡涍求情或许无妨,但冯时雨籍贯苏州府,天然被皇帝视为南直隶乡党的一员。
事后,他既没有向同为南直隶出身却坚定支持皇帝的申时行靠拢,也没有在政治上明确表态支持皇帝与内阁的新政。
在这种微妙时刻,沉默本身就被视为一种对立,被贬黜地方,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栗在庭神色复杂,追问道:“所以,你便因此对陛下心怀怨愤?故而在此番湖广之事中,推波助澜?”
既然连岷藩的宗室都能察觉到湖广乱局背后有人暗中推动,他们这些身处漩涡中心的钦差,又岂会毫无察觉?
事实上,在荆藩那位三公子莫名其妙地“反水”检举之后,朱希忠便立刻将疑虑告知了海瑞与栗在庭。
许多事情,只要下定决心去查,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冯时雨听到栗在庭这话,仿佛听到了一个荒谬的笑话,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栗给事中,我冯化之的器量,还不至于小到因为一次擢升外放,就怨天尤人、愤世嫉俗的地步。”
他转过头,第一次正面迎上栗在庭的目光,正色道:“不错,楚王府那几个遗腹子血脉存疑之事,
是我透露给张楚城的,也是我……诱使他前去核查。”
栗在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
虽然来湖广之前,他们对此已有推测,但此刻从冯时雨口中得到确认,意义截然不同。
冯时雨眼神飘忽,似乎陷入了回忆,缓缓说道:
“到了湖广之后,省内诸多政务,我皆可不在意。唯独心中存着一个疑惑,挥之不去。”
“陛下口口声声‘为国家计’,内阁诸公谆谆教诲‘相忍为国’。
我冯时雨是南直隶人,眼见乡人故旧在朝中处境艰难,利益受损,便忍不住去想,
陛下与内阁口中的这个‘大局’,这个‘国’,究竟有几分是真为天下苍生,又有几分……
是为了稳固权位,甚至是偏袒朱家私利?”
“于是,我便将楚藩玷染天家血脉这桩丑闻,私下里告知了张楚城。”
他语气变得尖锐起来,“我就是想看看,陛下对此事,是会像处置胡涍一样,‘为国家计,非杀不可’,
还是会效仿当年宪宗皇帝处置岷藩一般,宗室犯法,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罚酒三杯了事!”
面对冯时雨这一番看似情真意切、甚至带着几分“孤臣孽子”般悲怆的陈述,
栗在庭的神情始终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维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这与他在京城时,乃至初到湖广时的嫉恶如仇、喜怒形于色,简直判若两人。
这一趟湖广之行,鲜血与背叛让他刻骨铭心。
他学到的最深刻一课,便是对任何同僚——无论是有同科之谊,还是有座师门生之情——都必须保留三分警惕。
以往那般轻易表露喜恶情感的疏漏,他绝不允许自己再犯。
世事磨练人心,也让人看事更为通透。
冯时雨这番话,比起当年在京城之时,可谓老练圆滑了太多。
其中的未尽之意与自我开脱,几乎不言自明。
冯时雨没有选择将此事通过布政司的正常渠道上奏朝廷(那样会成为公开的奏疏,皇帝想捂也捂不住),
反而引诱作为皇帝亲信的钦差张楚城去暗中查探。
这意味着,只要皇帝愿意,完全可以像当年宪宗皇帝处理岷藩那样,将楚藩之事秘而不宣,内部消化。
冯时雨嘴上说着想试探皇帝的“公心”与“私心”,实际上,恐怕内心深处巴不得看到皇帝选择包庇宗室,袒护私利。
这也意味着,一旦皇帝真的这么做了,冯时雨必然准备了后手,等着给皇帝一个难堪。
揣摩圣意,甚至算计皇帝,此乃臣子大忌!
偏偏冯时雨此举,又占了一个“理”字,他是在用“小过”(透露消息)来试探“大节”(皇帝是否秉公)。
而且,冯时雨看似和盘托出,实则仍在为自己开脱。
按照他的说法,他要看到皇帝的反应,前提是张楚城必须安全返京,将事情捅到御前。
既然如此,他冯时雨怎么可能希望张楚城出事?
所以,张楚城遇害,与他冯时雨毫无干系。
姿态放得足够低,但要命的罪责,却摘得干干净净。
“所以,” 栗在庭仿佛完全没有听出冯时雨话里的机锋,顺着他的话,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语气推测道,
“你之后又暗中提醒东安王,说张楚城正在调查此事,促使他狗急跳墙,痛下杀手?”
冯时雨眼皮猛地一跳。
他露出无奈的苦笑:“应凤,陛下既然早已视我为需要提防的‘乡党’,
那我这等被贴上‘结党营私’标签的人,又岂会去陷害自己的同科好友、潜在‘党朋’?”
“再者说,我既然期盼陛下能知晓此事真相,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替东安王掩盖罪行?”
他语气转为笃定,“多半是张楚城行事不够谨慎,露了痕迹,而你我……都低估了东安王的丧心病狂罢了。”
栗在庭不置可否,心中冷笑。
下放地方历练之后,这位冯化之,无论是处理政务的能力,还是这番官场伪饰的功夫,都可谓突飞猛进。
倘若他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清白无辜,那么当初他们几位钦差刚到湖广时,
他就该将此线索和盘托出,而不是在江边与他故作姿态地对饮,言语间诸多试探。
所以,说到底,是冯时雨自己,无论是当初没有抓住陛下给予的回头机会,还是此刻没有把握住他栗在庭给出的坦白余地。
栗在庭想到这里,心中暗叹一声,不再与他绕圈子。
他终于不再追问细节,反而像是梳理案情般,自顾自地陈述起来,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彼时,化之你想借此机会试探圣心,内心几乎笃定陛下会出于私心,包庇宗室,将楚藩丑闻压下。
所以,你事先就做好了准备,打算用此事给陛下一个难堪。”
“但你又不想亲自出面,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于是……你便串通了武冈王。
让他借着与东安王争夺楚藩宗理(掌府事)的由头,准备好在你认为合适的时机,
将此事捅破,顺便……将陛下‘意图掩盖’的‘私心’,公之于众。”
“然而,你没想到的是,武冈王自有他的算计。
他为了彻底扳倒东安王,竟暗中将张楚城正在秘密调查的消息,泄露给了东安王本人。”
“这才导致了后面一系列无法挽回的后果,让事态彻底脱离了你的掌控。”
栗在庭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冯时雨,一字一顿,清晰地问道:“冯时雨,本官说的这些,对,还是不对?”
他这番话语,既有已经掌握的证据支撑,又结合了冯时雨方才的“坦白”进行合理推测,说得有板有眼,仿佛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此次湖广之行,武冈王一直深藏不露,按常理很难怀疑到他头上。
但政事斗争,往往有迹可循——在所有有实力、有动机的人中,谁最终获益最大,谁的嫌疑便最大。
那么,引诱东安王犯下这弥天大罪,谁能从中得利?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当然,单凭此点难以定论。
可偏偏湖广此番乱局,背后推手活动的痕迹过于明显。
武冈王世子恰到好处的检举,荆藩三公子在关键节点受人指使的“反水”,
尤其是楚王血脉这等绝密家丑,竟由胡氏娘家人自己揭发……
楚王之位空悬,几位王子血脉成疑,这亲王宝座最终花落谁家,立刻充满了变数。
两相对照,除了野心勃勃的武冈王,还能有谁?
冯时雨听到“武冈王”三个字,眉毛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再次陷入了沉默。
就在栗在庭以为他又要长久僵持下去时,冯时雨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彻底的颓败与疲惫之色。
“哎……罢了。” 他声音沙哑,
“或许是我与宗室打交道太少,他们的心思……当真不能以常理揣度。”
“武冈王为了克制东安王,瞒着我,将张楚城暗中调查的事泄露了出去,
眼睁睁看着东安王犯下这不可饶恕的蠢行……
我知道消息时,亦是惊怒交加,然而……悔之晚矣!”
按照宗室处置的“常理”,即便东窗事发,淫乱亲族这类丑闻,也未必会受到过于严厉的实质性惩罚。
武冈王为了确保能彻底将东安王踩在脚下,便顺水推舟,将事情往最极端的方向推动。
不仅如此,他还能借此东风,让“狸猫换太子”的丑闻以最不堪的方式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迫使朝廷不得不“上秤”严惩。
如此一来,他不仅能十拿九稳地夺得楚藩宗理之权,甚至那空悬的楚王之位,也未必不能争上一争。
而且,武冈王所做的,仅仅是“推波助澜”,即便被人知晓,也很难定罪。
这也正是冯时雨用的是“克”(克制、战胜)而非“害”的原因——罪魁祸首终究是东安王自己,武冈王只是放任了罪恶的发生。
同理,冯时雨自己所做之事,严格来说也构不成大罪,最多是犯了官场忌讳——
向负有风闻奏事之权的言官透露线索,本就在其职权范围内有些模糊地带。
至多,不过是更加被皇帝厌恶罢了——反正他早已被皇帝所不喜。
想通了这些关节,冯时雨几乎没再做无谓的挣扎,最终还是将事情认了下来。
他看向面色冷峻、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的栗在庭,忍不住开口劝道:
“应凤,圣旨已经到了门外,湖广之事,陛下显然已有了圣断,意图了结。
你若心中郁愤难平,想要惩戒武冈王,不妨……不妨等回京之后,再从长计议?”
朝廷办事,终究要讲规矩,顾全大局。
既然已经给了湖广官场上下定心丸,岂能再因个人情绪掀起新的风浪,让刚刚稳定的局面再起波澜?
更何况,武冈王何罪之有?
透露个消息而已,连“教唆”的边都沾不上。
退一万步说,如今代表皇帝最终意志的圣旨已到,要为这一切画上句号,还能如何呢?
栗在庭没有看他,而是缓缓抬起头,望向大堂之外被屋檐切割开的一线天空,眼中仿佛倒映着那位罹难同窗好友昔日的身影。
他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
(这和用兵器杀了人,却说‘不是我杀的,是兵器杀的’有什么区别?)
巡抚衙门外。
武冈王终于完成了他的“焚香沐浴”,乘着八抬大轿,晃晃悠悠地抵达了巡抚衙门。
他身着亲王常服,面色红润,神情从容,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梁巡抚,诸位大人,久等了。”
武冈王笑眯眯地与巡抚梁梦龙以及三司官员们相互见礼,态度颇为客气。
旋即,他便与梁梦龙并肩而立,分别站在官员队伍的最前方左右两侧,显出其超然地位。
武冈王目光看似随意地左右扫视,将在场所有官吏的面容一一收入眼中,仿佛在清点人数。
而后,他像是才发现什么似的,露出一脸好奇的神色,向身旁的梁梦龙问道:
“梁巡抚,今日布政司衙门,徐藩台和郑参政为何未到啊?”
也不知他这番询问,意欲何为。
梁梦龙客气地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前些时日荆州府地震,灾情不小,徐藩台与郑参政亲自前往灾区督导救灾事宜了。
今日布政司这边,是由冯参议前来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