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明镜似的:死人,往往是用来给活人说话的。
先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的各方势力,需要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张四维强调先帝“垂拱而治”、“遵守祖制”,这是守旧派的论调。
余有丁立刻站出来,强调先帝“革故鼎新”、“有变法之心”,这分明是革新派在借机发声,为新政张目。
这就是赤裸裸的新旧之争啊。
朱翊钧自然不会点破这层窗户纸,他只是装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倒是马自强,觉得余有丁的话有些过火,尤其是涉及对世宗皇帝(嘉靖)的评价,连忙出声提醒:
“余探花,注意体统,慎言!不可妄议世宗皇帝。”
毕竟爷孙隔代,在新君面前这么直白地批评他爷爷,总归不太好看。
朱翊钧却表现得十分大度,他摆了摆手:“马学士不必紧张,方才说了,只是学问探讨,各抒己见,言者无罪。
无论如何,广开言路这一点,本宫还是能做到的,诸位先生不必担心因言获罪。”
从这几人迥异的评价里,朱翊钧已经读出了很多信息。
无论是希望变革还是坚守祖制,前提都是皇帝要对文官集团好,大家才认可你。
看看世宗皇帝(嘉靖)当年用锦衣卫杖杀朝臣,被文官的笔黑成什么样子了?
所以,无论朱翊钧掌权后打算怎么做,现阶段,必须释放出“广开言路”、“仁厚虚心”的信号,把人设立住。
几位讲读官闻言,连忙一齐躬身下拜:“殿下圣明!臣等感佩!”
朱翊钧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话锋突然一转,做出一副忽然想到什么的样子,带着点少年人的好奇口吻问道:
“对了,诸位先生,近来我隐约听闻,内阁似乎在议论一个叫‘考成法’的东西?
是不是就像……就像先生们考核学生的课业一样?”
几位讲读官心里都是一紧,怎么突然跳到这话题上了?
张四维作为领班,躲不过去,只能含糊答道:“回殿下,内阁……确实在议论此事。”
朱翊钧“哦”了一声,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联系,眼睛微亮,笑道:“咦?
这么一说,诸位先生刚才评述我皇考一生的功过,论定谥号庙号,岂不就像是……
像是在给皇帝的一生做一次‘考成’?
功过是非,核定等次,最后给出评价(谥号)。”
他这话说得轻巧,却像一块大石头砸进了水里!
几位讲读官瞬间脸色都变了。
考成?
我们文官给皇帝考成?
这念头想想都吓死人!
谁敢认下这个说法?
马自强急得汗又出来了,连忙解释:“殿下!此言差矣!
《礼记》有云:‘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尊亲亲,礼之大体也。’
谥号与庙号,乃是丧祭之属,关乎人伦大礼,是礼的根本体现,绝非……绝非简单的考成啊!”
他是真怕了,这谥法起源于周朝,秦始皇觉得是“子议父、臣议君”,给废除了,直到汉朝才恢复。
本朝虽然谥号多以美谥为主,有点“为尊者讳”,但始终是文臣集团用来制约君权的一道重要武器。
要是因为这随口一议,把谥法给议没了,他马自强立刻就会成为全体文官的罪人,被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朱翊钧看着马自强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他当然没想动谥法,这一切都只是“借题发挥”而已。
说了这么多,问了这么多,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话题引到“考成法”上。
如今内阁在前面为了推行考成法冲锋陷阵,自己这个即将登基的皇帝,也不能在后面拖后腿。
内部可以有权斗,但不能耽误了正事。
朱翊钧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从善如流:“原来如此,马学士博学,本宫受教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感慨,“只是听诸位先生评述皇考得失,心中忽然有些触动。
身为人君,一举一动皆关天下,本宫日后,还需要依靠诸位肱股之臣时时监督、匡正才是。
若是行差踏错,将来不仅本宫自己追悔莫及,恐怕也会连累诸位先生,落得个辅佐不力、未能尽忠直之言的名声啊。”
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若能效仿皇考,学到先帝一半的……
嗯,‘功绩’,将来得个美谥,九泉之下,也好有面目去拜见皇考。”
这番话,说得几位讲官心思各异,但表面上都只能再次下拜,口称:“臣等惶恐!定当竭尽全力,辅佐殿下!”
朱翊钧见铺垫得差不多了,终于图穷匕见,他挺直了小身板,用一种带着点少年人表现欲,又显得无比真诚的语气说道:
“众位爱卿,古人云知行合一。
诸位先生既然认同本宫方才的话,觉得臣子有匡正君父之责,那也不能只是嘴上说说,总得落到实处,对吧?”
他环视一圈,抛出了真正的意图:“不如这样,就从本宫自身做起!
往后这日讲的课业进退、学习成效,就交由诸位先生,并会同两宫太后,一同来对本宫进行‘考成’!
诸位先生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他把自己摆在了被考核的位置上,做出一副好学、愿意接受监督的姿态。
但实际上,这是以未来天子之尊,公开为“考成法”站台,身体力行地表示支持!
想想看,连皇帝都屈尊降贵,愿意接受“考成”,下面那些嚷嚷着不愿接受考核的官员,还有什么脸面反对?
难道你比皇帝还金贵?
这事一旦传出去,无论是对内阁推行考成法,还是对后宫(李太后、陈太后)在宫内进行试点,所遇到的阻力,都会大大减小。
很多事情,只要上面带头做了表率,下面推行起来,效果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考核会不会不合格?
朱翊钧心里半点不慌,他两世为人,别的本事不敢说,应付考试还从来没怕过。
几位讲读官被这个提议惊呆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事太大,他们哪敢轻易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