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醉忆前尘
曦光殿的门，是拿半扇折断的星辰仪轨拼的，吱呀一声推开，灰尘里混着旧年晒干桃花的味道。司晨把橘灯挂在歪斜的梁上，说这里三万年没来过客，但茶还温着。李凝阳找了处最软的蒲团把自己扔进去，嘟囔这比牢房还像坟。
曦光殿，与其说是一座“殿”，不如说是一处依附着古老星陨古道岩壁、开凿而成的、简陋到近乎寒酸的石室群落。主室稍大，却也不过三丈见方，四壁是未经打磨的原始岩体，上面用某种会发微光的颜料，绘制着繁复而黯淡的星图与时序刻度，很多已经斑驳不清。几张粗糙的石凳，一张缺了角的石案，案上摆着一套素白的粗陶茶具，一只小小的、正在散发着微弱热力的红泥小炉，炉上茶壶正发出轻微的“咕嘟”声，水汽袅袅。
几盏与司晨手中同款、但更小一些的橘色石灯，嵌在壁龛里，散发出温暖但有限的光芒，勉强驱散石室深处沉淀了万古的黑暗与寒意。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岩石、旧书卷、以及一丝极其淡雅、仿佛随时会散去的桃花冷香。
这里没有天庭宫阙的华丽，没有紫微秩序的光洁威严，只有一种被时光遗忘的、坚守的、甚至带点颓唐的诗意。
“殿内简陋，更无仙酿灵果，只有些陈年的‘昏晓茶’，乃采集晨昏交替时，星光与阴影交界处滋生的‘瞑露’所制，可宁神静气，暂缓伤势。”司晨示意三人落座，手法娴熟地烫杯、斟茶。茶汤呈一种奇异的灰金色，热气升腾间，隐约有极其淡薄的、流转的晨曦与暮霭虚影。
李凝阳也不客气，端起粗陶杯一口灌下，咂了咂嘴：“啧，没味儿，跟喝星光影子似的……不过，肚子里倒是暖烘烘的，神魂也舒坦了点。”他身上的伤口，在茶汤入腹后，似乎止血收敛的速度快了一丝。
苏青黛举止优雅，小口啜饮，闭目感受片刻，清冷的眸子微微一亮：“内含阴阳交替、光暗平衡的一丝本源道韵，对调理因对抗秩序之力而紊乱的气息，确有奇效。多谢星使。”
云渚也饮了一口，茶汤入喉，一股温润平和、却又带着一丝清醒冷冽的气息散入四肢百骸，不仅抚慰着肉身的伤痛与神魂的疲惫，更让他那“独有”之境，在此地“昏晓”道韵的浸润下，似乎变得更加圆融通透，与此地那种“非明非暗”、“在秩序夹缝中自在”的环境隐隐相合。
“好茶。”云渚赞道，放下茶杯，看向司晨，“星使，此地安全否？紫微垣巡查……”
“曦光殿位于‘永昼区’与‘长夜区’交界的‘昏晓线’阴影褶皱中，时序于此紊乱，天机在此蒙尘。”司晨平静道，也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除却每三百三十年一次、例行公事般的‘星轨勘误’，从无天兵踏足。即便巡查至此，所见也只是一片被‘永恒昼光’秩序判定为‘无意义阴影’的荒芜岩壁。此乃瑶光殿下以大神通扭曲局部时序规则所设的庇护所，亦是……禁锢。” 她说到“禁锢”时，语气无波，但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
“星使在此……守了三万年？”苏青黛轻声问。
“三万七千八百四十九年。”司晨精确地回答，目光落在手中茶杯氤氲的热气上，“点灯，记录，等待。看‘永恒昼光’下的星辰轨迹千年不变，看阴影中的瞑露潮汐涨落，看古道外的断龙渊乱流生灭……直至今日。”
平淡的话语，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孤寂与漫长。三万年，守着一盏灯，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的人。
殿内一时沉默，只有红泥小炉上茶壶轻轻的沸声。
“星使，”云渚打破沉默，问出最关心的问题，“关于‘周天星斗大阵’核心阵图与‘秩序之锚’，瑶光前辈可曾留有更多线索？我们该如何潜入紫微帝星？”
司晨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石室一侧的岩壁前。她伸手在某处看似普通的星图刻度上，以一种独特的节奏，轻轻敲击了数下。
“咔哒……”
岩壁无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更加浓郁、古老的桃花冷香，夹杂着尘封的典籍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一间更小的、近乎密闭的石室，只有一盏橘灯照亮。靠墙立着几个简陋的木架，上面整齐摆放着一些玉简、兽皮卷，以及……几只式样古朴、密封的陶罐。
“殿下留下的，除却维持曦光殿隐匿的阵枢，便在此处。”司晨让开身形，“典籍记载了部分她所知的、关于‘虚无之源’与紫微帝君计划的推演，以及紫微垣部分区域的古老星图与时序漏洞。然，时过境迁，帝君统御下，天宫格局多有变化，这些星图，多半已不适用，或布满了新的禁制。”
她走到一个木架前，小心翼翼地捧下一只 深褐色、表面有着天然冰裂纹理的陶罐。陶罐泥封完好，但靠近了，能闻到一丝极其醇厚、复杂、仿佛凝聚了四季花果与星辰光辉的奇异酒香，正是那桃花冷香的源头。
“至于此物……”司晨的目光落在陶罐上，琥珀色的眸中泛起罕见的、复杂的波澜，怀念、怅惘、释然……兼而有之。“此乃殿下亲手所酿，埋于曦光殿地脉‘昏晓泉眼’之侧，汲取三万载时光与昏晓道韵的‘四时醉’。殿下曾说，若后世有缘人至此，可启此瓮，醉中或可见前尘，可明因果，可得一线灵光。”
“四时醉？”李凝阳眼睛瞬间亮了，鼻子使劲抽动，喉结滚动，“闻着……了不得啊！这酒，能喝？”
“非是凡酒，乃是道酿。”司晨看向云渚，“此酒不增修为，不疗伤势，唯能 引动饮者深藏的神魂印记、因果牵连，或可于醉梦中，见得些许被遗忘或被掩埋的‘真实’。于三位当下处境，或有所助益。然，醉梦所见，支离破碎，真幻难辨，且神魂孱弱者，易沉溺其中，不可不察。”
“醉中观我何须明镜……”云渚想起《醉饮赋》中的句子，心中微动。他们现在最需要的，或许不是力量，而是“洞见”——洞见紫微帝君的布局，洞见瑶光与墟皇的完整谋划，洞见那“秩序之锚”的真正所在与获取之法。
“此酒，可能多人同饮？”云渚问。
“可。醉梦各见其景，互不干扰，然同饮一瓮‘四时醉’者，冥冥中因果交织，或能在梦境外围有所感应。”司晨取来四只同样粗朴的陶碗，拍开陶罐泥封。
“噗”的一声轻响，更加浓郁醉人的香气 瞬间充盈了整个秘室！那香气仿佛有生命，时而清新如初春绽开的桃花，时而炽烈如盛夏流淌的星河，时而醇厚如深秋沉淀的桂魄，时而又凛冽如严冰封存的北冥寒意……四季流转，星辉明灭，尽在这一缕酒香之中。
司晨小心地将琥珀色的、内里仿佛有细碎星芒流转的酒液，注入四只陶碗。酒液在碗中微微荡漾，竟映照出不同的虚影：李凝阳碗中似有烈火与葬歌；苏青黛碗中月华与冰棱交织；司晨自己碗中则是无尽的晨昏交替与一盏孤灯；而云渚碗中，星河流转，心灯摇曳，更有模糊的龙影与一道绝美的背影时隐时现。
“第一碗，春醉，见生。”司晨端起碗。
“第二碗，夏醉，见长。”
“第三碗，秋醉，见收。”
“第四碗，冬醉，见藏。”
“四碗尽，醉梦醒，前尘现。”
她说完，不再多言，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随即闭上双眼，身形微微晃动，靠着木架缓缓坐下，仿佛瞬间沉入最深沉的梦境，嘴角那抹惯常的浅淡弧度依旧，眼角却似有一滴晶莹，倏然滑落，没入衣襟。
李凝阳看着碗中倒映的烈火，眼中闪过追忆、痛苦，最终化为一股豁出去的豪气，哈哈一笑：“他娘的，三万年的酒！老子这辈子值了！”仰脖灌下，身躯一震，手中陶碗“当啷”落地，人已向后仰倒，鼾声随即响起，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解脱般的笑容。
苏青黛凝视碗中月华，深吸一口气，将酒缓缓饮尽。她保持着端坐的姿态，眼帘缓缓垂下，周身月华不由自主地流淌出来，却不再清冷，而是带着一种朦胧的、忧伤的暖意，渐渐将她包裹，如同一个静谧的月光之茧。
云渚最后端起陶碗。酒香扑鼻，碗中景象变幻。他不再犹豫，将四季流转、星辉交融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没有灼烧，只有一股 温润到极致、又磅礴到极致的暖流，轰然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直冲识海！
不是醉，是“坠”。
意识仿佛脱离了躯壳，坠入一片无边无际、光怪陆离的、由无数记忆碎片、情感烙印、因果丝线构成的醉梦之海。
第一幕：春醉·见生
他“见”到：年轻的瑶光，赤足奔跑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桃花林中，笑声清越如铃。远处，一袭紫金华服、面容俊朗却眼神沉静如渊的青年（紫微帝君），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嘴角似乎有极淡的笑意。桃林尽头，一条威风凛凛的玄黄神龙（青年墟皇）盘踞如山，龙目温和。瑶光折下一枝开得最盛的桃花，跑到墟皇面前，献宝似地举起，又回头，对紫微帝君灿烂一笑。画面温暖，生机盎然，却是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第二幕：夏醉·见长
画面流转：星海之中，三人并肩作战。紫微帝君执掌周天星斗，秩序锁链纵横，镇压万千魔神；墟皇龙威浩荡，玄黄之气冲刷，涤荡宇宙污秽；瑶光星辉慈悲，心灯光芒所及，抚平创伤，滋养万物。他们意气风发，要建立亘古未有的、充满秩序与生机的新天庭。然，画面深处，一丝隐秘的、蠕动的、充满不祥的“虚无”阴影，正在一片被遗忘的星域滋生。紫微帝君的目光，偶尔会落在那片阴影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 绝对的冰冷与……难以察觉的狂热。
第三幕：秋醉·见收
景象骤然变得激烈、悲壮！“虚无之源”爆发，吞噬星域，万物归寂。墟皇怒吼，燃尽龙珠，以身化殿。瑶光悲泣，散尽星核，布下心灯封印。而紫微帝君……他立于崩塌的秩序中央，看着挚友与师妹的牺牲，看着无法遏制的“虚无”，脸上的沉静彻底碎裂，化为一种 偏执到极致的狰狞！他疯狂地抽取周天星斗之力，甚至开始吸纳“虚无”散逸的气息，声音嘶哑地回荡：“混乱必须终结！无序必须清除！哪怕……代价是一切！我要的，是绝对的、永恒的‘静’！” 在他身后，“秩序之锚”的虚影缓缓浮现，冰冷，坚固，仿佛要钉死万古时光。
第四幕：冬醉·见藏
最后一片记忆碎片：即将彻底融入封印的瑶光，一缕微弱分神来到这曦光殿。她容颜苍白，眼神却温柔而坚定。她亲手埋下“四时醉”，对跪在身前、泪流满面的少女司晨嘱托：“守好这盏灯，等一个人……他会来，带着星钥，带着仁心，带着……不一样的‘道’。” 她又取出一截看似普通的桃枝，以最后神力，在其上刻下几个字，递给司晨：“若他悟了‘独有’，便将此枝予他……这是，钥匙。” 画面最后，是瑶光望向紫微帝星方向，那一眼中， 无尽悲伤，无尽决绝，还有一丝……渺茫的期盼。
“轰——！”
四幕画面依次闪现、破碎、融合。无数信息、情感、因果的洪流，冲击着云渚的心神。他感觉自己时而是旁观者，时而又仿佛亲身经历。墟皇化殿的悲壮，瑶光燃灯的决绝，紫微偏执的疯狂，司晨三万年的孤守……最终，所有的画面，都汇聚向一点——那截桃枝，那截瑶光最后刻下字迹、留给“悟了独有之境”者的桃枝！
“嗡——！”
云渚怀中，那盏心灯，毫无征兆地自动飞出，灯焰暴涨！光芒穿透醉梦，照亮了他识海。与此同时，他领悟的“独有”之境自行运转，将醉梦中庞杂混乱的信息，迅速梳理、沉淀、吸收。
他“看”清了瑶光刻在桃枝上的字，那不是字，是三个交织的、蕴含无上道韵的符文，其意为——
“破。”
“立。”
“归。”
而桃枝本身，在“独有”之境的感应下，散发出与星钥同源、却又更加古老、更加贴近“存在”本源的波动。它不是武器，不是法宝，而是一把“钥匙”，一把可能打开瑶光与墟皇真正留下的、关乎最终“归”途的秘藏之钥！
“呃——！”
剧烈的头痛与神魂的充盈感同时袭来，云渚猛地睁开双眼！
依旧在曦光殿秘室。红泥小炉火已微弱，茶壶无声。司晨、李凝阳、苏青黛，仍沉浸在各自的醉梦之中，表情各异。
云渚低头，看向自己不知何时紧握的双手。掌心，空空如也。那截桃枝，并不在现实。但那三个符文——“破”、“立”、“归”，以及桃枝作为“钥匙”的感应，已深深烙印在他的神魂与“独有”之道中，清晰无比。
他知道了下一步该做什么。不仅要找到“秩序之锚”与阵图，更要找到这截“桃枝钥匙”真正对应的“门”。
而首先，他需要同伴们，也从这场三万年的“醉忆”中，找到他们各自需要的东西。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完）
四时醉饮，前尘尽现！云渚于醉梦中窥见瑶光、墟皇、紫微的过往恩怨与“虚无”真相，更获知“桃枝钥匙”的存在与“破、立、归”三字真言！李凝阳、苏青黛、司晨各自醉梦中，又见到了怎样的前尘，获得了怎样的领悟与线索？醉梦将醒，全新的目标与更深层的危机已然浮现。那截“桃枝钥匙”究竟在何方？又对应着怎样的终极秘藏？紫微帝星之行，因这场醉忆，将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