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卡波湖的星空号称全球最美,纯净的穹庐之上,银河如倾泻的钻石沙河,璀璨得令人屏息。但站在湖畔的陆寒洲,眼中映不出一丝星光。只有一片麻木的、沉重的黑暗,与体内蚀骨般的疲惫。
连续数周的跨国追寻,时差的混乱颠倒,长途飞行的不适,在不同气候环境下的仓促奔波,以及每一次抵达目的地后、近乎偏执却终归徒劳的搜寻……所有这些,像无数细密的砂纸,反复磨损着他的身体与神经。
生理的警报早已拉响,却被顽强的、或者说顽固的精神意志强行压下。胃部的钝痛变成持续的烧灼感,他靠随身携带的强效胃药和偶尔胡乱塞进嘴里的冰冷三明治维持。睡眠是奢侈且破碎的,飞机座椅上短暂的昏厥,酒店床上辗转反侧、被焦虑和虚无梦境切割的几小时。黑眼圈深重地烙在眼眶下,皮肤因缺乏休息和营养而显得干燥晦暗,颧骨突出,整个人瘦得有些脱形。
更折磨人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精疲力竭的沉重感。肌肉酸痛,关节僵硬,头脑时常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昏沉的雾霭。有时在街头疾走询问时,他会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需要扶住墙壁或路灯杆,等待那阵嗡鸣和眼前发黑的瞬间过去。他的反应变得迟钝,对外界细微的变化(除了任何可能与沈清辞相关的蛛丝马迹)近乎麻木。
然而,与这具濒临极限的躯壳形成骇人对比的,是他眼中那簇始终未曾熄灭的、甚至在某些时刻燃烧得更加幽暗执拗的火光——执念。
希望一次次升起,又狠狠摔碎。哥本哈根机场人流如织,没有她的身影;斯德哥尔摩画廊那幅冰原画前,只有陌生的游客驻足;因特拉肯的雪山徒步路线上,只有呼啸的山风和孤独的徒步者;京都岚山的晨雾中,竹影婆娑,却无伊人;特卡波湖的星空下,唯有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每一次“线索”引导他抵达,每一次燃起“也许这次真的接近了”的微弱希望,随后便是更深的失望和虚空。这种循环往复的“希望-落空”折磨,足以让最坚强的人崩溃。但陆寒洲没有。或者说,他的崩溃以一种更内化、更消耗的方式持续着。
执念成了他疲惫身躯里唯一还在疯狂泵动的血液。它支撑着他订下又一班红眼航班,支撑着他在异国街头用生硬的外语反复询问,支撑着他在酒店房间里对着地图和那些匿名邮件碎片反复揣摩到深夜。他像一架燃油即将耗尽、仪表盘多数失灵,却依旧被预设程序死死锁定航向的飞机,固执地朝着可能是海市蜃楼的目标飞去。
他开始出现一些精神极度疲惫下的恍惚症状。在机场候机时,会对着某个陌生女性的背影出神良久,直到对方转过身,露出一张完全不同的脸,他才猛地惊醒,心脏因错误的激动和后继的失落而抽痛。在酒店醒来,有时会有几秒钟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需要看到窗外陌生的街景或床头那份印着外文的报纸,才能重新拼凑起自己为何在此的记忆碎片。
那些匿名邮件,是他此刻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尽管那光亮指引的可能是悬崖。他对它们的依赖与日俱增,几乎成了一种仪式。每抵达一个新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邮箱,祈祷有新的指引。邮件内容的简略和冰冷,他不再感到挫败,反而从中读出一种“安全”的意味——仿佛发信人也在刻意隐藏,这正好与沈清辞“需要空间、躲避寻找”的状态吻合。他甚至开始病态地分析邮件中偶尔出现的、极其有限的描述词汇(“神色平静”、“安静阅读”、“未发一言”),试图从中勾勒出她当下的心境,尽管那不过是沈清辞和顾延舟精心设计的心理画像。
身心俱疲,像一个不断收紧的绞索。身体在抗议,精神在灼烧,执念却如同焊死在灵魂上的枷锁,拖拽着他继续这没有尽头的跋涉。
站在特卡波寒冷的夜风中,他裹紧单薄的外套,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星空很美,但他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冷和孤独。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憔悴不堪的脸。邮箱里没有新邮件。上一封指引他来此的邮件,内容已经反复看了无数遍,再也榨不出新的信息。
他该去哪里?明天是继续在特卡波湖区漫无目的地寻找,还是等待下一封不知何时会来的指示?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背靠着湖边冰冷的观景栏杆,慢慢滑坐下去,将脸埋进掌心。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休息、停止。但脑海深处,那个声音依旧顽固地低语:不能停。停下来,就真的失去了。线索会来的。她在某个地方。必须找到她。
执念与疲惫,在他体内进行着最后的拉锯战。他坐在世界尽头的星空下,像一个被放逐的、迷失了方向的国王,领土崩塌,子民离散,只剩下一个空洞的皇冠和一份燃烧到快要将自身焚尽的、寻找皇后的执念。
而此刻,在地球的另一端,沈清辞正通过加密通道,看着由沈清许的人 discreetly(谨慎地)传来的、陆寒洲坐在特卡波湖畔孤独疲惫的照片。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屏幕上那个模糊却尽显寥落的背影,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又必须逼自己冷静思考。
顾延舟的判断是对的,持续的误导和奔波消耗了他的急性崩溃能量,但也在加速掏空他的身心。他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那个他们一直等待的、将虚假引导转向真正治疗的“契机”,必须尽快到来。否则,弦断之时,可能一切都无法挽回。
她关掉图片,打开了文档。下一个“线索”必须精心设计,不仅要继续牵引他的注意力,更要开始埋下一些极其隐晦的、能够引向他内心真正症结的“种子”。这场以爱为名的残酷跋涉,必须尽快导向终点——一个或许痛苦,却能真正止血和重生的终点。
身心俱疲的陆寒洲,在星空下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四肢冻得麻木,才艰难地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远处酒店那一点微弱而孤寂的灯火。等待他的,是又一个无眠的夜,和一份不知尽头的、渺茫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