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将尽，初夏的夜晚褪去了料峭的寒意，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温凉。晚风穿过图书馆敞开的窗户，带来远处草坪刚修剪过的清新气息，以及隐约的、属于年轻生命的笑语声。闭馆的音乐是那首经典的《回家》，舒缓的萨克斯旋律在偌大的阅览室里流淌，催促着仍在埋头苦读的学子。
杨梅作为助理，开始了闭馆前最后的整理工作。她推着轻便的金属书车，穿梭在高大的书架之间，动作熟练地将读者遗留在桌椅上、或是归还到临时推车里的书籍，按照索书号一一归位。这项工作需要耐心和细心，而她恰好两者都不缺。指尖划过书脊上冰冷的标签，目光扫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书名，内心有种奇异的安宁。这是她的“领地”，是她用劳动换取尊严和生存资本的地方，每一本被准确归位的书，都像是在加固她脚下这片好不容易才坚实起来的土地。
她并没有注意到，在阅览室另一端的工学文献区，一个修长的身影，似乎也成了这里的“常客”。
陈沉合上面前那本厚厚的《深度学习原理与实践》，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他的毕业设计进入了关键阶段，需要查阅大量前沿文献，图书馆自然成了他最常驻留的地方。只是，最近他选择座位时，会不自觉地、或者说连自己都未曾深究地，倾向于选择那个能够瞥见文学区某个固定角落的位置。
他的目光，偶尔会越过层层书架和埋头学习的人群，落在那抹安静忙碌的浅灰色身影上。
他看到她一丝不苟地整理书籍，微微踮起脚将书放入高层书架时，脖颈拉出优美而脆弱的弧线；看到她耐心地为询问的同学指引方向，侧耳倾听时，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看到她休息时，会坐在工作人员专用的小桌子后面，拿出自己的课本和笔记，争分夺秒地看上一会儿，那专注的神情，与周围放松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道风景。
他看到了她的坚韧，并非张扬的、口号式的，而是那种融入日常琐碎、沉默无声却根植于骨髓的坚韧。像石缝里长出的小草，不抱怨环境的恶劣，只是拼尽全力向着有光的地方生长。
这种坚韧，与她偶尔流露出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脆弱（比如那次晕倒，比如她独自看书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令人忍不住想去探究的魅力。陈沉发现，自己投向那个方向的视线，频率似乎越来越高，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闭馆音乐接近尾声，阅览室里的学生开始陆续收拾东西离开。杨梅也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需要确保所有书籍归位，检查是否有遗留物品，然后关闭阅览区的电源。
当她将最后一本《西方美学史》准确插入F排3架的空隙时，轻轻舒了口气。一抬头，却发现偌大的阅览室几乎已经空了，只剩下远处还有一个身影，正不紧不慢地将笔记本电脑装入背包。
是陈沉。
杨梅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她注意到，最近似乎经常在闭馆时看到他。是巧合吗？还是……
她甩甩头，压下这个有些自作多情的念头。他是大四的学长，毕业设计忙，在图书馆待到闭馆再正常不过。
她推着空书车，向工作人员通道走去。陈沉也正好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两人在通道入口处不期而遇。
“学长。”杨梅停下脚步，低声打了个招呼，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每次面对他，她总有种无所适从的紧张感，不仅仅是因为他“学生会主席”的光环和过于出色的外貌，更因为那次晕倒被他撞见、乃至被他背去医务室的窘迫记忆。
“嗯，下班了？”陈沉的声音很自然，带着一丝晚间的慵懒，听起来很舒服。
“是的。”杨梅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车的金属边缘。她想起一件事，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正式道谢。虽然那次在医务室已经说过，但总觉得太过仓促和狼狈。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陈沉，眼神里带着真诚的感激：“学长，上次……晕倒的事，真的非常感谢你。一直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
她的声音依旧不大，但在空旷寂静、只剩安全指示灯幽幽发光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沉看着她。灯光大部分已经熄灭，只有远处出口通道的应急灯和一些设备发出的微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和那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她认真道谢的样子，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诚恳，让人无法忽视。
他心中微微一动。一个念头，几乎是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嗯，”他应了一声，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意外的试探，“那……请我喝奶茶吧。”
“啊？”杨梅彻底愣住了。
请……请他喝奶茶？
这个要求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预想过很多种回应，比如“不用客气”、“举手之劳”、“以后注意身体”之类的，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带着点玩笑性质，又似乎很具体的“索酬”方式。
奶茶……她知道那是什么。校园里随处可见捧着各式各样奶茶杯的学生，尤其是情侣。那甜甜的、带着奶香和茶香、往往价格不菲的饮料，对她而言，一直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不必要的奢侈消费。她甚至不确定学校附近哪家奶茶店最便宜。
看到她明显怔住、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陈沉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他本意只是想找个自然一点的理由，能和她多说几句话，走出图书馆这个略显正式的环境，却忽略了她可能的经济窘迫和这种消费对她而言的意义。
他正想开口说“开玩笑的，不用当真”，却见杨梅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用力点了点头。
“好啊！”
她的声音比刚才响亮了一些，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甚至有点视死如归的意味。
这下轮到陈沉有些意外了。他看着她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格外认真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软。他看得出来，这个“好啊”，对她而言，可能不仅仅是一句客气的回应，更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关乎尊严，关乎报答。
他不想让她有压力，于是语气放得更轻松了些：“学校后门那家‘沫茶’不错，他们家的招牌茉香奶绿，味道很清爽。”
他刻意选了一家口碑不错但价格相对亲民的店，并且直接点明了品种，避免了她因为不熟悉而面临选择的尴尬和可能更高的花费。
“好……好的。”杨梅记下了店名和奶茶品种，心里已经开始飞快计算这杯奶茶大概需要花掉她一顿饭钱。有点肉疼，但……值得。这是她欠他的，必须还。
“那走吧？”陈沉侧身，示意她先走。
杨梅推着书车去工作人员区放好，然后背起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和陈沉一起，走出了图书馆的大门。
暮春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植物蓬勃生长的气息。图书馆外的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周围是三两两结束晚自习、谈笑着走向宿舍或校门的学生。
杨梅默默地走在陈沉身边，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液混合了阳光的味道，很干净。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男生，在夜晚，并肩走在校园里。这种感觉很陌生，让她有些紧张，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陈沉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并没有刻意找话题，只是随意地看着周围的夜景，偶尔说一句“今晚月色不错”或者“风有点凉”之类无关紧要的话，让气氛不至于太过僵硬。
从图书馆到后门，不过十分钟的路程，杨梅却觉得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的大脑一片混乱，一会儿想着那杯未知价格的奶茶，一会儿想着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独处，一会儿又不受控制地回想起被他背去医务室时，近距离感受到的、属于他的温度和气息……
终于，看到了“沫茶”暖黄色的招牌。店里人不多，柔和的灯光和舒缓的音乐营造出一种温馨的氛围。
“一杯招牌茉香奶绿，去冰，三分糖。”陈沉走到柜台前，熟练地点单，然后看向杨梅，“你呢？想喝什么？”
杨梅看着菜单牌上那些花哨的名字和后面跟着的价格，心里暗暗吸了口冷气。最便宜的都要八块钱！够她吃两顿简单的早饭了。
“我……我就不用了。”她连忙摆手，“我不渴。”
陈沉看了她一眼，没有坚持，对店员说：“那就一杯茉香奶绿。”
等待的时候，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杨梅盯着店员操作的动作，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陈沉则靠在柜台边，目光偶尔掠过她紧绷的侧脸和微微抿起的嘴唇。
“在图书馆工作还习惯吗？”他找了个话题。
“嗯，习惯的。”杨梅点头，“老师们都很好，工作也不难。”
“那就好。”陈沉顿了顿，看似随意地补充道，“听说这个岗位之前空缺了一阵子，能应聘上，说明你很优秀。”
这句夸奖让杨梅的脸微微发热。她低下头，小声道：“是运气好。”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陈沉笑了笑，“而且，我相信李部长他们的眼光。”
这时，奶茶做好了。陈沉接过那杯沁着水珠、看起来清新可口的饮料。
“谢谢你的奶茶。”他举了举杯子，对杨梅说道。
“不……不客气，学长。”杨梅连忙回应，“应该的。”
两人走出奶茶店，气氛似乎比刚才缓和了一些。
“我送你回宿舍吧？”陈沉很自然地提议。
“啊？不用不用！”杨梅像是被吓了一跳，头摇得像拨浪鼓，“很近的，我自己回去就好，不麻烦学长了！”
她的反应有点大，带着明显的抗拒。陈沉明白，她是不想再欠更多人情，或者，仅仅是还不习惯这种程度的靠近。
“那好吧，”他不再坚持，“路上小心。”
“嗯，学长再见。”杨梅如蒙大赦，朝他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几乎是小跑着融入了通往宿舍区的夜色中。
陈沉站在原地，看着她仓促逃离的背影，直到那抹浅灰色消失在道路的拐角。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杯冰凉清甜的茉香奶绿，吸管口还残留着她刚刚付钱时，指尖不经意碰触过的痕迹。
他喝了一口，甜度恰到好处，茉莉的清香和奶的醇厚融合得很好。
但他觉得，今晚这杯奶茶的滋味，远不止于此。
它像一个开端，一个打破了某种无形壁垒的开端。他看到了她 坚韧和脆弱的另一面——那份带着点笨拙的真诚，和隐藏在拮据生活之下、不容轻慢的骄傲与自尊。
这个叫杨梅的女生，像一本晦涩却引人入胜的书，他刚刚，似乎才真正翻开了扉页。
夜风吹拂，带着奶茶的余香。陈沉迈开步子，向自己的宿舍走去，嘴角噙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清浅的笑意。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