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冬。
新安镇，议事厅。
灯火通明的议事厅内，气氛却比窗外的严寒还要凝重几分。
“主公，两份加急密报。”
姜涛将两个蜡封铜管置于陈海案前，神情肃杀。一个来自山西，另一个，则来自被软禁的李过。
陈海先拆开了李过那封。
信是李过策反的闯营旧部写的，字迹潦草，满是仓惶。
信中说，李自成主力在平阳府外被一支数万人的清军骑兵死死缠住，正面冲不垮，侧翼绕不过，被对方当猴耍，伤亡惨重。
刘宗敏叫嚣着要决一死战，但全军粮草已撑不过十日，牛金星正力劝李自成向山西本地的“八大家”晋商买粮买械。
“哼，病急乱投医。”陈海指尖一弹，将信纸丢到一旁，拆开了第二个铜管。
这份来自鹰眼局的密报，内容更加触目惊心。
祁县，范家宅邸。
家主范永斗，一个面相富态的中年商人，前脚刚满脸堆笑地送走闯王使者，收下一箱箱金银，承诺“倾力相助”。
后脚就钻进密室，将一份标注着闯军兵力部署和粮草交接地点的图纸，交给了早已等候在此的清军密探。
“告诉阿巴泰王爷，”密报中一字不差地记录着范永斗贪婪而鄙夷的低语，“李自成的老底，我探清了。能战之兵不过五万，粮草只够十日。只要王爷击溃李自成，归化城的贸易，以后全由范家独占。”
“砰！”
宋献策一掌拍在桌上，气得须发皆张，枯瘦的脸涨成猪肝色：“无耻！无耻之尤！此辈国蠹，食明禄，享皇恩，竟甘为鞑虏鹰犬，出卖汉家江山！主公，此等国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他喘着粗气，向前一步，眼中带着一丝血红：“主公，李自成虽是流寇，但此刻正与鞑虏死战。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军应即刻东出潼关，联闯抗清，先解国仇，再论私怨！”
“联闯抗清？”陈海缓缓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老宋，你糊涂了。”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拿起代表“清”的黑色棋子和代表“闯”的灰色棋子，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将两枚棋子重重地砸在山西同一个位置。
“两条饿疯了的狗，为了一块烂骨头，在泥地里咬得你死我活。我们现在冲进去，是想被两条狗一起咬吗？”
陈海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议事厅的温度骤降到冰点。
“李自成和多尔衮，都不是我们的朋友。而这群晋商……”他的手指重重点在祁县的位置，力道之大，仿佛要戳穿地图，“他们是养肥了这两条狗，还想把我们一起卖了换骨头的狼！对付狼，就不能用对付狗的法子。”
宋献策愣住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传令！”陈海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钢铁撞击。
他转向早已摩拳擦掌的赵老四：“老四！”
“末将在！”赵老四向前一步，声如洪钟。
“主公！给俺一支兵马！俺去山西，不把鞑子那狗屁王爷的脑袋拧下来，俺就不姓赵！”
“去山西？”陈海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残忍的玩味，“不，我给你一个更有意思的活儿。”
他指着地图，画出一条诡异的弧线：“给你三千骑兵，换装新马刀和短管燧发枪，一人三马，带足十日干粮。你们，不走潼关。向北，出长城，绕道蒙古草原！”
赵老四彻底懵了，他挠着光头，满脸不解：“绕道蒙古？主公，那得跑死多少马？咱们不打鞑子，跑那么远干嘛去？”
陈海的目光落在了地图最北端，一个许多人都已遗忘的名字——归化城。
“晋商的根在哪？不在山西，在归化城！那里有他们九成的**钱**，有他们几十年的黑**账**，更有他们所有人的**命**！”
陈海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赵老四心上。
“我要你，像一把从天而降的锤子，把他们的老巢，砸个稀巴烂！把他们的钱、账、命，全都给我搬回来！有了钱，我们就能造更多的炮；有了账，我就能让大明朝堂天翻地覆！事成之后，缴获分你一成，兵工厂最新出炉的一百杆线膛枪，优先换装你的亲兵营！”
“我操！”赵老四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脸上的横肉兴奋地抖动起来，他一拍大腿，吼声震得房梁嗡嗡作响，“钱！账！命！我懂了！这帮卖祖宗的龟孙子，早就该收拾了！主公您就瞧好吧！”
半个月后，天色未亮，归化城。
晋商们还在睡梦中盘算着如何从清军和闯军的战火中大发横财。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在他们眼中最安全的北方，那片一望无际的雪原尽头，一支黑色的骑兵洪流已如鬼魅般兵临城下。
没有劝降，没有喊话。
“轰！”
工兵用炸药包干脆利落地炸开了城门。
三千靖难军铁骑，人手一支短管燧发枪，沉默地涌入城内。
对着任何敢于拿起武器抵抗的护院家丁，就是一轮密集的齐射。
“砰砰砰！”
硝烟与血雾瞬间笼罩了长街，惨叫声、枪声和马蹄声混杂在一起，谱写出一曲末日哀歌。
“封锁所有仓库和账房！敢烧一页纸，灭他全家！”
赵老四一马当先，手中新式马刀划出死亡的弧线，将一名护院头子连人带刀劈成两半，滚烫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他却笑得愈发狰狞。
这根本不是战斗，而是一场高效、精准、冷酷至极的接收。
不到一个时辰，归化城易主。
当赵老四踹开范家票号“大盛魁”的地下金库大门时，饶是他这种见过大世面的悍将，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金锭、银锭堆积如山，在火把的照耀下，反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将……将军！”一个随军文书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手里捧着几本账册，激动得快要昏厥，“发了！我们发大了！不是金子！”
他指着账册，声音都在颤抖：
“这……这些晋商，把他们几十年里，跟鞑子、跟蒙古各部、跟……跟朝廷那些边将总兵，甚至内阁大臣来往的所有账目、信件，全都藏在这儿了！”
“谁收了多少钱，谁卖了多少情报，谁私放了多少禁运物资……记得一清二楚！将军，这不是账本，这是咱们靖难军的催命符……不！是他们的催命符啊！”
赵老四一把抢过账册，咧开大嘴，笑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数日后，新安镇帅府。
几大箱散发着霉味的陈年账册，被送到了陈海面前。
他坐在灯下，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这些浸透了血与背叛的纸张。
宋献策和姜涛站在一旁，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主公，有了这些，只要呈送京师，足以将这些国贼连根拔起！”宋献策声音中压抑着兴奋。
陈海却仿佛没听见，他的手指忽然停在某一页上。
他沉默了片刻，将那一页缓缓抽出，递到二人面前。
姜涛和宋献策凑过去一看，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清晰地记录着一笔交易：崇祯十年，大同总兵私放甲胄三百，铁料五万斤予后金。而在这笔交易下方，赫然签着一个作为担保和中间人的名字。
看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宋献策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满脸的难以置信。
姜涛也是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冷气。
陈海缓缓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冷笑。
“姜涛。”
“属下在。”
“把这一页，连同其他几个有意思的人名，誊抄一份，备一份厚礼。”
陈海顿了顿，目光穿透了无尽的黑夜，望向遥远的京城。
“派我们最好的信使，亲自送到东林党领袖钱谦益的府上。告诉他，这是我靖难军，送给钱公的一份清君侧的大礼。”
他拿起那张纸，指着上面那个让宋姜二人失态的名字，声音轻得像恶魔的低语。
“务必让钱公看清，这上面的人名，是当今周皇后的亲爹——嘉定伯，周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