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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二十五分，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在市城建局气派的办公大楼前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丁凡从车上下来，他身后跟着两名纪委干部，一个是年近五十、神情严肃的老纪检王建国，另一个是刚入职不久、脸上还带着几分青涩的年轻人李航。
阳光有些刺眼，丁凡微微眯了眯眼，打量着眼前这栋通体由玻璃幕墙和米色大理石构成的大楼。在江州市政府的直属单位里，城建局的办公楼无疑是最新、最阔气的，本身就像一件展品，无声地炫耀着这个部门的权势与财力。
楼前台阶上，几个人影早已等候多时。为首的是城建局的副局长孙浩，一个身材微胖、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的中年男人。他身边站着一个五十来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办公室主任，钱卫东。
“丁书记，欢迎欢迎！欢迎您来我们城建局指导工作！”孙浩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热情地伸出双手。
丁凡与他轻轻一握，随即松开，语气平淡：“孙局长客气了，谈不上指导，是配合巡视组的工作，来查阅一些资料。”
他特意将“配合巡视组”五个字说得很清晰，像是在提醒对方，也像是在划定界限。
孙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如常。“是是是，配合巡视组的工作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丁书记，钱主任，这位就是我们局办公室兼档案室的负责人，钱卫东同志。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钱卫东连忙上前一步，朝丁凡伸出手，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恭敬笑容：“丁书记您好，我是钱卫东。档案室那边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过去。”
丁凡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这个钱卫东，笑容标准，姿态谦卑，但那副金丝边眼镜后面，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与人对视。握手的时候，丁凡能感觉到他的手心有些湿冷。
一个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迎来送往无数领导的老油条，不该是这种反应。
丁凡心里有了数，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那就麻烦钱主任带路吧，时间紧迫。”
一行人走进大楼，穿过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绕过几道回廊，最终来到一扇厚重的、看起来像是银行金库大门的铁门前。
“丁书记，这里就是档案室了。”钱卫东掏出一大串钥匙，在上面挑拣了半天，才找到一把最长的，插进锁孔，伴随着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铁门缓缓打开。
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灰尘和樟脑丸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门后的世界，让跟在丁凡身后的年轻纪检干部李航，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里像一个由文件组成的森林。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制档案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将整个空间分割成无数条狭窄的通道。架子上密密麻麻地塞满了牛皮纸材质的档案盒，从地面一直堆到人手够不到的顶层，每个档案盒上都贴着泛黄的标签，写着项目名称和年份。
光线很暗，只有几盏悬在半空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大部分角落都隐藏在浓重的阴影里，像蛰伏着无数秘密的巨兽。
“丁书记，您看……”钱卫东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为难，“近五年的城建项目，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上千个，卷宗都在这里了。您想从哪一部分开始查起？我让他们帮您找。”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这里就是个大海，你想捞针，请自便。
丁凡环视四周，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身旁的老王眉头微蹙，而小李则已经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在这样浩如烟海的卷宗里，别说半天，就算给半个月，也未必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这正是他们想看到的效果。用一种“绝对配合”的姿态，制造一个“无法完成”的难题。
“钱主任有心了。”丁凡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迈步走进了其中一条通道，“不用那么麻烦，我们自己随便看看就行。”
他像一个闲庭信步的游客，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地在档案架之间踱步。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从一个个档案盒上扫过，实则脑海中，系统的界面正在飞速闪烁。
【罪证回溯】功能开启后，关于李明杰在城建领域的犯罪记录，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系统自动将这些记录与眼前的档案库进行匹配和检索。
【正在扫描……】
【匹配档案库……】
【发现关键异常点：3处】
【异常档案位置：丙-7-4架，丁-11-2架，庚-3-17架】
丁凡的脚步，在“庚”字开头的区域，不着痕迹地放慢了。
钱卫东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见他停下，连忙介绍道：“丁书记，这一片都是三年前的项目，主要是些市政道路的翻新和配套管网的改造，金额都不算太大。”
他的语气很轻松，似乎想引导丁凡觉得这里的项目“油水不大”，不值得细看。
丁凡没有理会他，他的目光落在了编号为“庚-3-17”的档案架上。那是一个处于角落的位置，光线最暗，架子顶层甚至结了一层肉眼可见的蛛网。
“把那个架子，第三层，从左边数第五个盒子，拿下来我看看。”丁凡伸手指了指。
钱卫东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他没想到丁凡会如此精准地指向一个毫不起眼的档案盒。但他不敢怠慢，立刻指挥跟来的工作人员搬来梯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布满灰尘的档案盒取了下来。
“丁书记，给。”
档案盒被放在一张临时搬来的桌子上，打开盒盖，一股更浓的陈腐气味散发出来。
丁凡戴上白手套，亲自从里面取出一份卷宗。封皮上写着：江州市高新区蓝天花苑小区配套道路硬化工程。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动作不快不慢。项目申请、立项批复、预算报告、招标公告、中标通知书、施工合同……一切看起来都天衣无缝。
跟在旁边的钱卫东，悄悄松了口气。
丁凡的指尖，却在一份补充协议上停了下来。这份协议是对原始合同的部分条款进行了修改，主要是追加了一笔两百多万的工程款，理由是“地质条件复杂，需要增加额外的基础加固工程”。
他的目光，落在了协议末尾的签字和日期上。
【系统提示：该文件签名墨迹存在异常，纸张纤维与同批次文件存在细微差异。】
丁凡没有立刻点破，他将文件举起来，对着头顶那盏昏黄的灯光，像是在看纸张的纹理。
“老王，”他忽然开口，将文件递给了身旁的王建国，“你帮我看看，这份补充协议，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王建国在纪委干了二十多年，经手的案卷堆起来比他人还高，是纪委里公认的“活档案”。他接过文件，戴上老花镜，凑到灯下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他先是用手指轻轻捻了捻纸张的边缘，又对着光看了半天，最后，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右下角的那个红色的印泥和签名。
办公室主任钱卫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开始微微冒汗。
过了足足一分钟，王建国才抬起头，他看了一眼钱卫东，眼神变得异常锐利。然后他转向丁凡，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无比肯定：“丁书记，这份文件有问题。”
“哦？说说看。”
“第一，纸张。这份补充协议的纸，比前面合同的纸要新，也更白一些，虽然他们可能做过旧，但纤维的韧性不一样。”王建国用指甲在纸张边缘轻轻划了一下，“听声音就听得出来。”
“第二，印泥。”他指着那个鲜红的公章，“三年前的印泥，颜色会因为氧化而变暗，偏向暗红色。而这个章，红得太鲜亮了，油性也太足，像是最近半年内盖上去的。”
“最关键的是第三点，签名。”王建国的声音又低了几分，“您看这个‘杰’字，李市长的签名我见过，他写这个字最后一笔的那个点，习惯性地会有一个非常轻微的向上提的动作。而这个签名，那个点，是死死地顿下去的。模仿得很像，但精气神完全不对。”
王建国的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站在一旁的钱卫东，脸色已经变得有些发白，他下意识地推了推自己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慌乱不堪。
丁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由他这个外行提出质疑，再由王建国这个内行来证实，这叫程序严谨，令人信服。
“看来，我们是找到有意思的东西了。”丁凡将那份补充协议单独抽了出来，递给小李，“收好，这是第一份。”
随后，在他的“随机”指点下，工作人员又从另外两个被系统标记的档案架上，取下了两个档案盒。
如法炮制，丁凡和王建国很快又从里面找出了两份同样存在伪造嫌疑的项目文件。一份是虚报工程量的结算报告，另一份则是伪造专家论证意见、强行通过的项目变更申请。
三份文件，涉及的总金额超过千万。
钱卫东站在一旁，额头上的冷汗已经顺着鬓角流了下来，他不停地用手帕擦拭，但那汗就像是冒出来一样，怎么也擦不干净。他想不通，这个年轻人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可能像长了透视眼一样，在这成千上万的卷宗里，一抓一个准？
丁凡将三份问题文件整理好，交到小李手上，然后看向脸色煞白的钱卫东，温和地笑了笑：“钱主任，今天辛苦你了。看来你们局的档案管理，存在一些漏洞啊。这些明显有问题的文件，是怎么混进来的？”
“我……我不知道……”钱卫东的声音都在发颤，“丁书记，这……这绝对不是我们干的，可能是……是下面施工单位送材料的时候，搞错了……”
“是吗？”丁凡不置可否，他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尘，“这些文件，我们要带走。还请钱主任办一下手续，我们纪委办案，一切都要合规矩。”
就在这时，丁凡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上那个被他翻乱的“蓝天花苑”项目卷宗。
【系统提示：检测到微弱能量残留，源自非正常夹带物。】
丁凡心中一动，他伸出手，将那堆文件重新拿了过来，装作要整理一下的样子，不着痕迹地将最底下那个厚厚的牛皮纸封套，翻了过来。
封套的背面很光滑，看不出任何异常。
丁凡用指腹，在封套的右下角，轻轻地摩挲着。那里，有一道极其轻微的、几乎与纸板颜色融为一体的划痕。
他的指甲顺着划痕轻轻一挑。
一块小小的纸板被揭开，露出了一个被挖空的小小凹槽。凹槽里，静静地躺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已经泛黄发脆的纸条。
这东西，显然不是这两年才放进去的。它藏在这里，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躲过了多少次检查。
丁凡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条夹了出来。
整个档案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指尖那张小小的纸条上。
钱卫东的瞳孔，在看到那张纸条的瞬间，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