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了，南淮街的清晨恢复了它惯有的节奏。早点铺的香气，自行车的铃铛声，还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一切都鲜活而真实。
可这一切，在魏晋的感官里都已褪色。
他失魂落魄地跟在苏九身后，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那只摔碎的水壶，那方陪伴了他半辈子的卦盘，连同他那点可怜的骄傲，都留在了老槐树下，被来往的脚步踩得粉碎。
苏九走得不快，双手插在兜里，像个饭后散步的闲人。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催促。
魏晋的家，在南淮街深处的一条窄巷里。青砖黛瓦，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门口挂着两串干瘪的红灯笼，颜色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斑驳不堪。
“这宅子，穿堂煞，门口还正对巷口，气冲得厉害。”苏九在门口停下脚步，打量着这栋小院，“你住进来的时候，没人跟你说这风水不好？”
魏晋麻木地摇摇头，从兜里摸出钥匙，手抖得半天对不准锁孔。他当然知道不好，他自己就是干这个的。刚搬来时，他还煞有介事地在门口挂了八卦镜，在院里摆了泰山石敢当。可后来，家里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他也就懒得再折腾了。如今想来，那些所谓的“化解”，在真正的因果大势面前，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
“咔哒。”
门锁打开，一股混杂着浓重药味和霉味的阴冷气息，从门缝里扑面而来。
苏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风水问题了。这股气息里，缠绕着浓郁的死气和怨念，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宅子笼罩其中。寻常人住在这里，就算没病，不出三年也得被耗干阳气。
院子不大，角落里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几盆本该生机盎然的绿植，叶子全都枯黄卷曲，耷拉着脑袋。
“大师，这边……”魏晋的声音沙哑，引着苏九往东边的厢房走去。
越靠近那间房，那股阴冷的药味就越重。
房门紧闭，上面还贴着一张黄纸符，朱砂画就的符文，本该是镇邪安宅之用，此刻却光华暗淡，符纸的边缘甚至泛起了一层不祥的黑色。
“这符，我画的。”魏-晋低声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属于过去的固执，“是‘安魂镇宅符’，我怕有不干净的东西……可没什么用。”
苏九瞥了一眼那张符，没说话。
这符画得中规中矩，有点道行，但不多。用这张符去镇压由魏晋自身因果引来的法则反噬，无异于用一张窗户纸去挡洪水。
就在魏晋的手即将碰到门环的瞬间，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缩回手，转身拦在了苏九面前。
“大师，等等！”他的脸上满是焦急和惶恐，“现在……现在是巳时，五行属火。我女儿的命格是弱水，此时进去，火水相冲，会冲撞了她的命数！要不……我们等到申时，申时属金，金能生水，对她有好处！”
他说得又快又急，这是他三十年来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他吃饭的本事，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还能为女儿做点什么的方式。
苏九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平静。
“你女儿的命火，现在比风里的蜡烛还弱。你再跟它讲五行生克，它下一秒就灭了。”
魏晋的脸瞬间煞白。
苏九不再理他，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
伴随着门轴不堪重负的呻吟，房间里的景象，展现在苏九眼前。
房间不大，窗户用厚重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一丝阳光都透不进来。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几乎让人窒息。
一张老旧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女孩。
她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卡通睡衣。但那张脸，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如果不是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几乎会让人以为这是一具早已失去生命气息的躯体。
这就是魏晚晴。
魏晋跟了进来，看到女儿的模样，眼圈又是一红。他快步走到床边，想去摸摸女儿的额头，手伸到一半，又僵在了空中，生怕自己身上的晦气，会再给她带去一分伤害。
苏九的目光，没有落在魏晚晴的身上，而是落在了她床头的一个位置。
在那里，空气微微扭曲，一缕缕比发丝还细的黑气，正从虚空中不断渗出，像一条条冰冷的、看不见的毒藤，缓缓缠绕在魏晚晴的身上，贪婪地吸食着她那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气息。
而在这些黑气的源头，那片扭曲的虚空中，苏九能清晰地“看”到，另一端连接着的，正是魏晋那颗早已被名利熏黑了的心。
魏晋也顺着苏九的目光看去，他虽然看不真切，但凭着多年的修行，也能模糊地感觉到那里的不对劲。一股阴森刺骨的寒意，正从那个方向散发出来。
“是……是诅咒！”魏晋的声音都在发颤，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哪个天杀的王八蛋，给我女儿下了这么恶毒的咒！”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释。他泄露天机，得罪了人，别人报复不到他身上，就拿他女儿下手。这种想法，让他心中燃起滔天的恨意，也让他找到了一丝为自己开脱的借口。
“不是诅咒。”苏九的声音很冷，像一块冰，砸碎了魏晋的幻想。
“这不是别人下的咒，这是你欠下的债。”
苏九走到床边，伸出手指，凌空在那片扭曲的黑气前轻轻一点。
“嗡——”
一圈金色的涟漪荡开，那些黑气如同遇到了克星，纷纷退避。一瞬间，房间里的阴冷气息都淡了几分。
床上的魏晚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
“债？”魏晋愣住了，他无法理解。
“你每一次算命，每一次泄露天机，都等于向天道借了一笔‘阳寿’和‘福报’，去填了别人的窟窿。”苏九转过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天道是公平的，有借，就得有还。你拿什么还？”
“你没有功德，没有福报，你那点微末的阳寿，根本不够支付利息。所以，天道这笔账，就自动算在了你最亲的人头上。”
“你妻子，替你还了前半生的‘福报’，所以她离你而去。”
“你女儿，正在替你还后半生的‘阳寿’。这些黑气，不是诅咒，是天道派来的‘收债人’。它现在吸走的每一丝生命力，都是你当初欠下的本金和利息。”
苏九的话，比世上最锋利的刀子还要伤人。
它将魏晋最后一块遮羞布，撕得粉碎。
原来，从来没有什么仇家，没有什么恶毒的诅咒。
唯一的仇家，就是他自己。
“噗通”一声，魏晋再次跪倒在地，这一次，他没有哭，也没有求饶。他的脸上，是一种万念俱灰的麻木。
他看着床上气若游丝的女儿，心中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债……
欠了债，就要还。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他拿什么还？拿他这条烂命吗？可他的命，够吗？
苏九看着跪在地上的魏晋，又看了看床上那个即将油尽灯枯的女孩，终于开口。
“想让她活，只有一个办法。”
魏晋猛地抬起头，死灰般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火星。
“斩断你和她之间的因果。让你欠的债，别再让她来还。”
“怎么斩？”魏晋急切地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苏九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那件因为常年摆摊而磨得发亮的旧布褂子上。
“把你这身皮，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