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庙巷是这座城市里一条活着的皱纹。
当出租车拐进巷口，车速便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高楼大厦的阴影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斑驳的墙壁、盘根错节的电线和屋檐下挂着的几盆长势随意的吊兰。空气里的浮躁被一种缓慢悠长的节奏过滤，时间在这里仿佛都变得粘稠。
“观云茶馆”没有招牌，只是在一扇老旧的木门旁，用毛笔写了四个褪色的小字。苏九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陈年普洱、茉莉花香和旧木头味道的暖气扑面而来。
茶馆不大，摆着七八张方桌，坐满了头发花白的老茶客。这里没有手机的喧嚣，只有压低了的闲聊声、嗑瓜子的声音，以及瓷器碰撞的清脆回响。阳光从雕花的木窗格里斜斜地照进来，在空气中投下无数道光尘舞动的轨迹。
苏九的目光没有在人身上停留，而是直接扫向了整个茶馆的“气场”。
这里是整条老街人气的汇聚点，几十年来，无数人的喜怒哀乐、闲情逸致都在这里沉淀。这股“人间烟火气”不像菜市场那般猛烈，而是像一壶温吞的老茶，醇厚、绵长，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股力量，正好能中和猪肉佬那把砍骨刀的“煞气”，并为即将要疏通的地下阴晦暗渠，提供一个最稳固的“镇物”基座。
而承载这股力量的最佳容器，就在茶馆最里面的角落里。
那里摆着一张最旧的方桌，两个老者正襟危坐，全神贯注于一盘棋局。他们面前的，是一副被岁月摩挲得包浆油亮的象棋棋盘。棋盘是竹制的，棋子是木质的，上面的“将”“相”“士”等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每一颗棋子、棋盘的每一个角落，都浸透了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静气”和“智气”。
这副棋盘，在这里至少摆了五十年。它见证了无数场龙争虎斗，吸收了无数次深思熟虑，早已不是凡物。在苏九眼中，它就像一块蓄满了电的巨大电池，只不过储存的不是电能，而是足以镇压一方邪祟的人间正气。
这就是他要找的第二味“药材”。
苏-九没有急着上前，而是在旁边的空桌坐下，叫了一壶最普通的茉莉花茶。他一边品茶，一边饶有兴致地观战。
棋局已经到了残局阶段，执红棋的是个瘦高老者，戴着老花镜，眉头紧锁，长考不下。他对面，执黑棋的是个矮墩墩的胖老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一脸得意，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京剧，正是胜券在握的模样。
“老方，别想了，你这匹马是保不住了。”胖老头嘿嘿一笑，拿起自己的“炮”，在空中划了个圈，“我这当头炮一响，你那老帅就得挪窝。你马再一丢，嘿，神仙难救。”
被称作老方的瘦高老者，脸色涨红，捏着“马”的那只手青筋毕露，却迟迟无法落下。他的手，有非常轻微的颤抖。
苏九的目光落在了老方的手上，又顺着他的手臂，看到了他的肩膀。
终于，老方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咬牙，正要移动那颗“马”，一个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老先生，这步棋，走不得。”
声音不大，但在这片安静的角落里却格外清晰。
下棋的两人，连同周围几个观战的老茶客，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那个年轻得过分的年轻人。
胖老头上下打量了苏九一眼，乐了：“哟，年轻人，也懂象棋？观棋不语真君子，这规矩不懂吗？”
老方则是有些不悦，他正心烦意乱，被人打断思路，语气很冲：“我下我自己的棋，走得走不得，关你什么事？”
苏-九笑了笑，端起自己的茶杯，走了过去。“我说的不是棋。”
他将茶杯在桌上轻轻一放，指了指老方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我是说，您这只手，再这么用力，怕是这盘棋没下完，就得先去找医生了。”
老方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手抖的毛病有小半年了，时好时坏，他只当是年纪大了，气血不足，没太当回事。
“你什么意思？”老方警惕地看着苏九。
“您这手抖，不是病，是气不顺。”苏-九的目光转向那副棋盘，“这棋盘是好东西，聚气、养神。但您坐的这个方位，正好是茶馆里气流交错的‘风口’。您又坐得太靠前，整个人的气机都压在了棋盘上，求胜心切，肝火一旺，冲了本就微弱的气血，自然手抖。”
他伸出手指，在老方身后的空处点了点：“您往后挪半尺，靠在椅背上，让背后那根柱子，帮您把散掉的气顶住。然后，再想这盘棋。”
一番话，说得周围几个老茶客云里雾里，只觉得这年轻人神神叨叨的。
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胖老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老方，道：“哎，我说老方，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以前下棋，稳如泰山，最近这几个月，是急躁了不少，好几次都输在不该输的地方。”
老方将信将疑，但苏九那笃定的眼神，让他鬼使神差地照做了。他挪了挪凳子，身体向后靠去，背脊结结实实地贴在了冰凉的木柱上。
一股奇异的安稳感，瞬间从尾椎传遍全身。
原本因为焦灼而有些发胀的脑袋，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瞬间清明了不少。他再看向棋盘，那纷乱如麻的棋局，似乎一下子变得条理清晰。
“啊！”老方忽然低呼一声，眼睛里爆发出精光。
他没有再去管那只注定要牺牲的“马”，而是拿起角落里一个一直被忽略的“兵”，向前拱了一步。
“啪！”棋子落盘，声音清脆。
这一步棋，平平无奇，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整个死局。
原本胜券在握的胖老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盯着那个过河的“小兵”，额头上冒出了细汗。他发现，这个小兵一旦过了河，就和他的另一只“车”形成了绝杀之势，无论他怎么防守，三步之内，自己的老“将”必定被斩于马下。
整个棋局，瞬间逆转。
“这……这……”胖老头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周围的观战者也爆发出了一阵惊叹。
“神之一手啊！”
“老方，你这是藏了一招啊！”
老方没有理会众人的喝彩，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那股烦人的颤抖，竟然真的消失了。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灵活和稳定。
他猛地抬头，看向苏九，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这已经超出了医术的范畴，近乎于“道”了。
“小……小先生……”老方的称呼都变了，语气里满是敬畏，“您是……”
“一个路过的。”苏九拿起自己的茶杯，重新坐回原位，“您这盘棋，赢得漂亮。”
老方哪还有心思下棋，他推开棋盘，几步走到苏九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先生大恩，方某没齿难忘！不知先生高姓大名，在何处高就？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在市中心医院当个副主任，您这手绝活，可否……”
“举手之劳，不必挂齿。”苏九打断了他，“我就是个闲人。”
他越是这么说，老方心里越是觉得他高深莫测。他搓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苏九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开口：“老先生，要是真想谢我，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您说！只要我老方能办到，绝不推辞！”
苏九的目光，落在了那副棋盘上。“我想借您这副棋盘，用几天。”
“借棋盘？”老方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他明白了，这位高人怕是看上了自己这副棋盘的“灵性”。这东西跟了他大半辈子，说是他的心头肉也不为过。
但比起人家点拨自己、甚至可能救了自己一命的恩情，一副棋盘又算得了什么？
“先生说笑了！什么借不借的！”老方一拍胸脯，豪气干云，“这棋盘跟了我六十年，也算有点灵性。今天能入先生的法眼，是它的造化！您要是喜欢，直接拿去！就当我送给先生的见面礼了！”
他转身就去收棋子，动作麻利，没有半分不舍。
旁边的胖老头看得眼都直了，他最清楚老方对这副棋盘的宝贝程度，以前他想摸一下都被骂得狗血淋头，今天居然说送就送了。
“老方，你来真的？”
“废话！”老方瞪了他一眼，“先生是高人，高人要用，那是给它开光！你懂个屁！”
苏-九也没矫情，他知道，对这种性情耿直的老人，推辞反而显得生分。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他站起身，“这棋盘煞气不重，但人间烟火气太足，您日夜相伴，心神会过于安逸，消磨锐气。我拿走，对您也是好事。”
老方听得连连点头，虽然没完全听懂，但就是觉得句句在理。
苏九用茶馆提供的布袋将棋盘和棋子装好，背在身上。至此，一“刀”一“盘”，一“煞”一“正”，两味主药，已经齐全。
他刚走出茶馆，手机就震动了一下。是林悦发来的信息，内容很简单，只有一个字——
“妥。”
后面跟着一张照片。照片里，赤影站在一个下水道井盖旁，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头比了个oK的手势。在她身后，是城北废弃纺织厂那栋阴森森的主楼。
苏九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勘探、清场、准备“药材”。
前期工作已经全部就位。
接下来，就是真正的“手术”时间了。他回复了两个字。
“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