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兵马俑的土坑里爬出来，我感觉自己像是被重新格式化了一遍。
脑子里那些关于“礼总”的辉煌，关于蹲大牢的屈辱，关于一个亿彩票的荒唐，都被那两千多年的土腥味给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是个兵。
一个为了家，在这个操蛋世道上玩命的兵。
这个认知，让我心里那股子因为渺小而产生的憋屈，彻底顺了。
我没在西安多待，第二天一早就接了个新活儿。
从西安北上，去延安。
拉的是一批教学设备，给老区学校送的。
车轮滚滚，解放J6驶出古城墙的影子，一头扎进了黄土高原。
路两边的景色，从关中平原的富庶，慢慢变成了无尽的黄。
那种黄，不是沙漠的死寂，也不是戈壁的荒凉。它是一种有生命的，厚重的黄。一道道沟壑，像是大地母亲脸上的皱纹，里面刻满了千百年的风霜和故事。
车窗开着，灌进来的风都带着一股子土味儿。
我把音响关了，就听着发动机的轰鸣和风声。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开车，是在开船。
在一片黄色的海洋里，逆流而上，去寻找一个源头。
延安。
这两个字，我从小就在课本里，在电影里，在老一辈人的嘴里，听过无数遍。
它对我来说，一直是个符号。一个遥远的，红色的，神圣的符号。
可当我的解放J6，真的行驶在这片土地上，当宝塔山那个熟悉的轮廓，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挡风玻璃前时，我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它就那么静静地立在清凉山巅，像一个沉默的哨兵，守着这座城，守着一段历史。
没有我想象中的金光万丈，也没有什么风云变幻。
它就是一座塔，一座在蓝天黄土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朴素，又格外坚定的塔。
我把车停在路边，点了根烟，就这么远远地看着。
我突然觉得，这塔，跟我爹有点像。
话不多，腰杆笔直，一辈子就认一个死理，就那么默默地，为家里撑起一片天。
联系上货主，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背挺得笔直，脸上沟壑纵横，但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没让我喊他“老板”或者“x总”，他说：“叫我老张就行。”
卸货的地方，是几所分散在山沟里的学校。
老张同志亲自跟车，给我指路。
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我看着窗外一排排的窑洞，黑黢黢的洞口，像是一只只凝视着历史的眼睛。
“小礼，东北来的？”老张同志开口了，声音洪亮。
“是，沈阳的。”
“好地方啊，共和国长子。”
他话不多，但每一句，都透着一股子劲儿。
卸完最后一批货，天已经擦黑了。
老张同志拍了拍我肩膀上的土。
“走，吃饭去。尝尝我们这儿的洋芋擦擦。”
我本想推辞，可对上他那不容拒绝的眼神，我把话又咽了回去。
那是一家开在窑洞里的小饭馆，连个招牌都没有。
进去之后，别有洞天。冬暖夏凉，一股子饭菜的香味混合着泥土的芬芳，让人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所谓的“洋芋擦擦”，就是把土豆用工具擦成小条，拌上一点面粉，上锅蒸熟，再用油一炒，配上些葱花蒜末辣椒面。
做法简单，但味道，绝了。
土豆的绵软，面粉的筋道，加上油泼辣子的香，一口下去，感觉一天的疲惫都被治愈了。
老张同志又要了两瓶本地的啤酒，给我倒满。
“当年我们在南泥湾开荒，能吃上个囫囵的蒸洋芋，就算过年了。”
他喝了一口酒，目光望向窑洞外黑漆漆的夜。
“那时候，是真苦啊。没吃的，没穿的，敌人天天来扫荡。冬天冷得能把骨头冻裂，夏天蚊子多得能把人抬走。”
“可没一个人叫苦。”
他顿了顿，夹了一筷子洋芋擦擦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为啥？因为心里有光。”
“我们知道为谁打仗，知道这苦日子总有到头的一天。我们知道，等把侵略者赶跑了，我们的后人，就能过上好日子，能吃上肉，能念上书，不用再受我们这辈的罪。”
他看着我，眼睛里那光，比这窑洞里的灯泡还亮。
“那时候，我们啥都没有。没有飞机大炮，没有高楼大厦，连白面馒头都是稀罕物。”
“但是，人心是热的。”
“谁家有口吃的，都端出来大伙儿一起吃。谁的衣服破了，邻家大嫂连夜就给补上了。一个队伍里，只要有一个人还站着，就不会丢下任何一个受伤的兄弟。”
“人心齐，泰山移。这话，不是说着玩儿的。”
我听着，手里的筷子，不知不觉就停住了。
我感觉自己的血，一点点地，热了起来。
我想起了我当“礼总”的时候。
我身边围满了人，他们叫我“哥”，叫我“老板”，他们吃我的，喝我的，花我的。
可那些人的心，是冷的。
他们的笑是假的，他们的奉承是算的。
我用钱，买来了一堆冰冷的躯壳，却没换来一颗滚烫的心。
我又想起了我这一路。
我见过为了三百块钱翻脸不认人的刘哥。
我见过为了一个差评，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顾客。
我见过拿刀顶着我脖子，抢我几百块钱的油耗子。
我自己的那点委屈，那点辛苦，那点关于尊严的挣扎，在老张同志描绘的那个宏大的，用鲜血和信仰铸就的年代面前，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甚至，有点可笑。
我这点破事，算个屁啊。
我那点个人得失，跟人家抛头颅洒热血比起来，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
我感觉自己脸颊发烫，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
“小礼，想啥呢？”老张同志看我半天不说话，问道。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一口干了。
“老张叔，我敬您。也敬您说到的那些，我没见过面的英雄。”
“我这人，混账了大半辈子。今天听您一席话，我才明白点事儿。”
老张同志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明白啥了？”
“明白了，人活着，不能光想着自己那点事儿。心里得有点东西，比钱，比脸面，都重要的东西。”
这顿饭，我吃得热血沸腾。
吃完饭，老张同志结了账，又把我送到车上。
临走前，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运费，三千块，你点点。”
我捏了捏，没点。
“老张叔，我跟您打听个事儿。刚才我们送设备那几所学校，是不是都挺困难的？”
老张同志叹了口气。
“是啊。国家政策好，硬件都跟上了。但娃娃们家里，还是穷。有些孩子，一天就吃两顿饭，中午那顿，就是学校管的免费午餐。”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突然觉得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
我不能像那些英雄一样去改变世界，但我可以，做一点力所能及的，让这个世界，因为我，好那么一丁点儿。
我拉开车门，跳下车。
“老张叔，您等我一下。”
我爬上后面的车厢，在角落里翻找起来。
那是我自己备着路上吃的，还有两箱方便面，三箱矿泉水。
我把它们一股脑地全搬了下来。
老张同志愣住了。
“小礼，你这是干啥？”
“老张叔，您不是说，人心是热的吗？我这心，今儿晚上让您给点着了，烫得慌。我没啥大本事，就这点东西，您帮我个忙，给送到最困难的那个学校去。给孩子们换换口味。”
我指了指那几箱东西，说得斩钉截铁。
老张同志看着我，又看了看那几箱方便面，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句话没说出来。
他只是走过来，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一下，拍得我眼眶一热。
我没敢再看他，几乎是逃一样地钻回了驾驶室，发动了车。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老张同志还站在原地，像一棵老松树，对着我的车，缓缓地，敬了一个军礼。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延安的夜色里转悠。
宝塔山上的灯亮了，像一盏指引方向的明灯。
我感觉我这颗漂泊了太久的心，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家。
是为了那颗，被重新点燃的，滚烫的，人的心。
我在一个僻静的路边停下车，拿出我的笔记本。
我记下了今天的收入和支出。
运费不多，还自己搭进去几箱方便面。
可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富足。
我感觉，我今天挣到的，是比那十万块，甚至比那一个亿，都更值钱的东西。
【收入】：运费3000.00元。
【支出】：啤酒餐费-65.00元。捐赠方便面、矿泉水（约合）-150.00元。
【支出共计】：-215.00元。
【当前现金余额】：.50 + 3000.00 - 215.00 = .50元。
【任务目标元，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