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养心殿内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低气压。
萧彻依旧每日来东暖阁探望，亲自盯着沈砚用药，但两人之间的对话变得简短而克制，仿佛有一层薄冰横亘其间，谁也不敢轻易踏破。
沈砚的身体在那一日情绪剧烈波动后，明显又差了几分。
咳嗽更频繁，咯血的次数也多了起来，生命值在【4%】的数值上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跌落。
系统界面愈发黯淡，只在沈砚心神激荡时，才会弹出【能量储备严重不足，请保持稳定】的冰冷提示。
他大多时间都在昏睡，醒来时，目光也总是落在窗外那几株梨树上，看着花苞一日日饱满，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烦躁与那莫名的疼痛交织，愈演愈烈。
他无法理解沈砚那近乎自毁的平静，更无法释怀他毫不犹豫地赞同选秀。
那种感觉，像是最珍视的东西被对方亲手推开，还笑着告诉他“这是为你好”。
这日午后，萧彻在御书房召见几位重臣，再度商议北境布防及陇西后续事宜。
沈砚被宫人用软轿抬来，裹着厚厚的狐裘，安置在那张专属的座椅上。
他尽力集中精神倾听，但苍白的脸色和偶尔压抑的低咳，都让在场的几位老臣面露忧色。
议事过半，话题不知怎的，又被引回了选秀之事。
这次是一位宗室老王叔出面，言辞倒不算激烈，但句句不离“祖宗规制”、“皇嗣关乎国运”。
萧彻面无表情地听着，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眼角的余光瞥向斜后方，沈砚垂着眼眸，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青灰的阴影，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看不出任何情绪。
“……陛下，选秀之事，宜早不宜迟啊。”老王叔最后总结道。
御书房内一时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萧彻身上。
萧彻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忽然，他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沈砚，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清晰的、几乎是执拗的质问，打破了这片寂静：
“沈先生，”
他用了最正式的称呼，刻意忽略掉那苍白到刺眼的脸色，“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
又是这个问题。
像一把钝刀，再次割开尚未愈合的伤口。
沈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眼帘，对上萧彻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暗流的眸子。
胸腔里一阵气血翻涌，喉头腥甜上涌，被他强行咽下。
【警告：检测到强烈情绪波动，请立刻平复心境！】
系统的警告尖锐地响起，但他已无暇顾及。
他看到萧彻眼底那抹不容错辨的、混合着期待、愤怒和某种受伤情绪的复杂光晕。
他在期待什么？期待自己反对吗？可能吗？
沈砚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放在狐裘下的手死死抠住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声音的平稳与淡漠，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几个字：
“陛下，老王叔……所言在理，选秀延嗣，确是……国之要务，臣……附议。”
话音落下的瞬间，萧彻眼底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骤然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汹涌的怒意。
“好！好一个‘附议’！”
萧彻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御案上的一个青玉笔洗，“哐当”一声脆响，笔洗摔得粉碎，墨汁四溅，染脏了明黄的地毯。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惊得跪伏在地，噤若寒蝉。
萧彻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沈砚，那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他猛地抓起案头那方沉重的、雕刻着龙纹的玉石镇纸，想也没想，狠狠掼在地上！
“砰——！”
一声巨响，上好的和田玉镇纸瞬间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整个御书房死一般寂静。
跪在地上的大臣们连头都不敢抬。
沈砚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堆玉石碎片，又缓缓抬眸，看向那个站在一片狼藉中，如同被困的猛兽般喘息着、双眼赤红的年轻帝王。
他的心，在这一刻，也仿佛随着那镇纸，一起碎了。
碎成了粉末，再也拼凑不起来。
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冰凉。
萧彻看着他依旧平静的脸，看着他连一丝波澜都吝于给予的眼神，那股毁灭一切的怒火燃烧到了顶点，
却又在触及他苍白如纸的脸色时，诡异地化作了一片冰冷的绝望。
他累了。
“滚。”一个字，从萧彻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冰冷，“都给朕滚出去。”
大臣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沈砚扶着椅背，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双腿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一名内侍壮着胆子，上前搀扶他。
就在他借着内侍的力道，勉强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即将踏出御书房门槛的瞬间——
许是心神激荡，许是体力不支，他腰间系着的一枚玉佩，突然挣脱了丝绦，“啪”的一声，清脆地摔落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那是一枚龙纹玉佩。
正是当年萧彻还是七皇子时，在生辰那天，亲手赠予他的那一枚。
此刻，这枚承载着少年时光、象征着彼此间最亲密无间信任的玉佩，静静地躺在地上。
一道清晰的、狰狞的裂痕，从龙首贯穿至龙尾，将它一分为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已经转身面向御案的萧彻，听到了那声清脆的碎裂声，背影猛地一僵。
刚被搀扶到门口的沈砚，也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地上那枚碎裂的玉佩，瞳孔骤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瞬间褪尽。
扶着沈砚的内侍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御书房内，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萧彻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那跪地求饶的内侍身上，随即，像是被什么牵引着，移到了地上那枚碎裂的玉佩上。
那道裂痕，如此刺眼。
仿佛象征着什么无法挽回的东西，在他眼前，轰然碎裂。
他抬头，看向站在门口，摇摇欲坠的沈砚。
沈砚也正看着他，那双总是盛着智慧与温柔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无声的荒凉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恸。
两人隔着满地的狼藉，隔着那枚碎裂的玉佩，遥遥相望。
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凝固了，悲伤如同实质的雾气，弥漫在御书房的每一个角落。
那枚碎裂的龙纹玉佩，静静地躺在他们之间，像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沉默了不知多久，沈砚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弯下腰，颤抖着伸出手，将两半碎玉小心翼翼地拾起，紧紧攥在手心。
冰凉的玉璧硌得他掌心生疼，那裂痕仿佛直接划在了他的心脏上。
他没有再看萧彻，也没有行礼，在内侍惊恐的搀扶下，
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毕生力气般，走出了御书房，消失在长长的宫廊尽头。
萧彻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望着地上那摊墨渍和玉石碎屑，望着沈砚消失的方向，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尖锐的、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剧痛。
他好像……把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亲手打碎了。
而此时，睿亲王府内，萧锐听着心腹描述的御书房内“帝震怒，摔镇纸，沈砚玉佩碎”的一幕，
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香茗，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愉悦的、冰冷的笑容。
“裂痕已生，接下来，就该慢慢撕开了。”
他轻声自语，如同最耐心的猎人，“七弟，这份大礼，你可还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