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已是建兴二年秋末。
成都城中,凉意渐起。
丞相府与宫城之内却气氛凝重,竟比盛夏时节更为灼人。
南中军报、李敏密信、杜恕验状、董允与费祎关于粮草阻滞的奏陈,如无数暗流奔涌汇集。
终成一片无声而汹涌的潮水,重重拍打着蜀汉朝廷的中枢。
更深露重,丞相府内一间密室仍亮着孤灯一盏。
灯花偶尔噼啪轻爆,是这秋夜里唯一的声息。
寒气自窗隙侵入,与案头微涩的墨香、身下旧席的清冷交织在一起,弥漫一室。
诸葛亮独坐灯下,展开一份由坚韧竹纸所写的密报。
那是李敏以密语写成、由麾下死士冒死送回的第一封详报。
纸上的字迹潦乱,墨迹深淡不一,书写时的仓促与凶险,仿佛都凝在了笔划之间。
他缓缓阅过字句,面色虽静默如常,目光却渐沉。
纸上所载的内容,正似一把钝刃,无声地剖开了平静表象之下汹涌的暗潮。
那竹纸质地虽韧,边缘仍不免被摩挲得发毛,其上字迹略显潦草,显是匆忙间写成,却字字千钧:
“臣敏顿首:臣等已潜渡兰仓水,深入掸邦高地。所见所闻,触目惊心。”
“其地多有隐秘山谷,守卫森严,非其民不得近。”
“谷中时见异色烟雾升起,其色诡异,紫绿交织,如同巨蟒吐息,于谷地中凝而不散。”
“气味甜腥刺鼻,甜腻似腐烂花果,又混杂铁锈与未知药材之辛辣,吸入少许便觉喉头发紧、头晕目眩,与永昌所见毒烟类似,然其气尤恶。”
“曾冒险近窥一谷,见掸人驱使我汉家百姓模样之奴役,搬运诸色毒矿与奇草。”
“彼等役夫皆双目空洞无神,面颈多有溃烂脓疮,步履蹒跚,形如槁木,稍有迟缓便遭监工鞭笞,其状惨不忍睹。”
“内有‘巫祭’指挥,其黑袍之上,所绣纹饰正为那‘千瞳之眼’,于晦暗光线下恍惚如百目蠕动,邪异非常。”
“谷地周遭,草木皆呈枯黑扭曲之态,地表覆盖一层异色粘腻残留,踩之沾靴,恶臭难除。”
“夜间常闻异声呜咽,似人非人,如泣如诵,反复吟咏含义诡谲之土语,大抵是‘纳迦之息,净化污秽’之意,闻之令人胆寒。”
“掸人对此地极为敬畏,亦极度恐惧,称其为‘毒龙之窟’或‘瘟神之腑’。”
“臣于高地边缘曾遇一幸存夷人老者,言其寨子月前因抗掸人征调,触怒邪巫。”
“是夜,谷中瘴雾大起,如黄绿幕布,蔽月覆寨。”
“雾中但闻呛咳不绝,人畜奔走惊嚎,继而声渐微弱。”
“及至天明,寨中男女多数倒毙,身现紫黑斑纹,口鼻流涎,双目瞠直,似遭恶祟。”
“周遭草木焦枯,溪水浊黄腥臭,鱼虾尽死。”
“此非寻常征伐,实为阴秽邪术,毁寨绝种,其势堪忧。”
“观其谷中运作之规、役使之众、毒物之烈,臣斗胆推断,此非单一毒窟,实乃掸国凭其险地、瘴气与妖言,暗中经营之庞大祭祀邪所!”
“其间巫觋专事采集、淬炼沼泽毒气、蛇蛊及奇木异草之液,佐以阴祀仪轨,制成秽毒之物。”
“其所谋者,绝非仅助雍闿乱我南中如此简单。恐欲以此阴毒之术,蔓延南疆,荼毒生灵,甚至……”
诸葛亮持纸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并非恐惧,而是极致的愤怒与警惕如暗潮般冲击着他磐石般的心境。
诸葛亮目光在此处停顿,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竹纸微微凹陷。
那夷寨惨状的描述,让即便是他也感到一股寒意自脊背上窜。
脑中已飞速推演起此种邪毒若流入蜀中腹地的骇人景象。
李敏所推断的,与他心中的隐忧不谋而合。
掸国所图,绝非仅止于扰乱南中,恐是欲借此阴毒之术作为要挟之资,或蚕食边陲,或更在与魏、吴的暗通中,以此为奇货。
思及此,他再无迟疑,即刻起身,令人备车,携此密报直入宫禁。
皇宫密殿,烛火通明。
跃动的火光将刘禅与诸葛亮的身影拉长,投在绘有山河纹样的殿壁上,忽明忽暗。
刘禅阅毕密报,面色沉静,眸底却似有暗流汹涌。
他指节攥紧,微微发白,那质韧的竹纸上渐渐洇开一丝汗迹。
目光从纸卷上抬起,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默然良久。
那沉默中压着南中百万生民的喘息,也压着先帝托付的江山社稷。
但开口时声调却异常平稳:“果然如此。”
他抬手轻按腰间冰凉的玉圭,指尖的寒意却压不住心中那片灼热的清明。
先帝于白帝城托付江山、谆谆告诫“惟贤惟德,能服于人”的景象掠过心头,旋即被眼前这邪毒祸患的紧迫所取代。
皇权专断固然需慎,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南疆安危重于泰山。
他目光深沉,眼底仿佛有无数思绪翻涌。
这一刻,他既是那个经历过现代思维的灵魂,又是承载着大汉江山重任的帝王。
两种记忆交织,让他对眼前的危机有了更深切的体认。
这不仅是蛮邦之乱,更是文明与野蛮的较量。
“掸国小邦,竟藏如此祸心!”
刘禅的声音依然平稳,却多了一份难以忽视的凝重。
“相父,此毒巢不除,南中永无宁日,我大汉南疆将永陷毒霾之中。那些毒物……绝不能任其蔓延。”
“陛下圣断。”诸葛亮肃然道。
手中羽扇虽缓,其势却稳,眼中流露出赞许与决绝并存的锐光。
“李敏已标出几处可疑谷地大致方位。然其地处偏远,山高林密,瘴疠横行,更有掸兵与邪师守卫,大军征讨,非但难以奏效,恐反遭其害,空耗国力。”
“朕明白。”刘禅起身,踱至那巨大的南疆地图前,手指重重落在掸邦高地所在。
“强攻不可取,然绝非束手无策。李敏此番立下大功,其情报价值连城。”
他转向诸葛亮,目光灼灼,思路明晰:
“其一,立刻传令李敏:不必再冒险深入核心,以免暴露。”
“其队转而详绘通往那些毒谷的路径、哨卡、换防规律,以及掸兵战力、装备、补给线。”
“待王平、张嶷南中大局一定,此人地两熟之情报,便是直捣黄龙之利刃!”
“其二,将此密报中关于‘汉人为奴’及夷寨惨状之事,巧妙散于南中,尤其那些仍有异志之夷寨。”
“切记,不可由官府明面行事,可借商队、游医或我所能信之夷首,于酒肆墟市间‘偶然’提及、甚或‘骇怖’相传,如此方显真切,更可失其民心!”
“务使众知,雍闿、高定、孟获所勾连之外贼,非但施毒,更掳我汉民为奴,逼制毒药,视我南中百姓如同草芥,生杀予夺!”
“必要将其伪诈之面,彻底揭破!”
“其三,令杜恕之‘瘴疠研析曹’,依据李敏所描述之烟雾颜色、气味及受害症状,结合此前缴获之物,加速研制针对性更强的解药与防护器具。”
“台登李撰处亦然,防毒面罩需再精进,务必优于彼之毒术!”
刘禅目光转向一旁侍立的蒋琬、董允、费祎,以及数名垂手躬身、屏息静气的内侍,继续说道:
“公琰、文伟,休昭。粮械转运,关乎前线胜败与民心向背。”
“此前种种‘延误’、‘疏失’,朕不再追究。”
“但从即日起,由你三人总揽督率,授尔等专断之权,临机而行。”
说着,他从案上取过一枚玄底金纹的符节,示与三人。
“凭此符信,凡通往南中之物资,无论军需民用,遇有郡县文书拖延、胥吏刁难,即可先行拨发,而后奏报!”
“倘有再犯者,无论其背后是何人,一律以资敌论处,先撤职勘问,再奏报于朕!”
蒋琬、董允、费祎凛然受命,双手恭敬接过那沉甸甸的符节,神色肃穆,如承千钧之重。
他们深知这“先发后闻”之权干系重大,既是莫大信重,亦是如山之任。
“臣等遵旨!必竭肱股之力,护粮道矿道无阻,绝不辱命!”
殿内侍从皆屏息低首,倍感天子决断之峻烈与天威之凛凛。
望着蒋、董、费三人领命而去的背影,刘禅的目光变得深邃难测。
他心中了然,神农院创立虽已一载,云集了蜀中良工与精技,然其间诸多制作工序,仍须仰仗外部工坊协力,物料采运更是关涉甚广。
院内自有工坊规模日扩,愈见齐备,凡紧要关节、机密之法,皆掌于院中;然寻常锻冶、常例工务之类,仍须托付于世家大族及官营工坊协理。
眼下各方尚能竭力配合,唯其中关节盘错、人事纷杂,可乘之隙不在少数,但有一处疏失,便足以酿成大患。
他默然思忖,天下事皆须循序渐进,非可一蹴而就。
神农院尚未能尽纳诸艺于一院,此般倚赖,实为隐忧。
然此隐忧,本在筹谋之内。
除却身旁相父诸葛亮,即便是蒋琬、费祎、董允,乃至赵云、陈到等托孤旧臣,亦未悉知他与相父真正所图。
他与诸葛亮相视一眼,诸葛亮轻摇羽扇,目光交汇之际早已心领神会,微不可察地颔首。
即便是常侍左右、已显恭顺的老太监,与素来不问政务的老侍女,也不过略知皮毛。
此番暂时放任这些细微疏漏,实是欲擒故纵之计,意在让那些隐藏至深、擅长潜伏之人主动显露行迹,待时机成熟,再一举铲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