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辰时末,一辆悬挂着景王府标识的宽大豪华马车,自景王府东侧门缓缓驶出。马车低调却难掩其精致,这正是当年萧景玄为“蓝羽”回京时所备,往日为了不引人注目一直封存,昨日才由王管家命人仔细打理出来。此行,蓝羽只带了墨画随身伺候,车上同行的,自然是恩师陈文锡先生。
马车内布置舒适,墨画安静地在一角的小几上准备着温热的茶水。而车厢中央,蓝羽与陈文锡正对坐于一张固定的矮几两侧,矮几上摊开一本古旧的棋谱,黑白棋子错落其上,正是一局精妙绝伦的残局。
“先生请看此处,”蓝羽纤指轻点图谱一角,眸光湛然,“表面看,白棋在此处三子已被黑棋重重围困,气数将尽,若强行突围,只怕损失更重。寻常思路或会弃子,转而巩固外围。”
陈文锡抚须凝视,微微颔首:“不错,弃子求势,亦是常法。你有不同见解?”
蓝羽执起一枚白子,虚悬于棋盘之上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学生以为,此处并非死局。若白棋不救此三子,反借此为饵,先行抢占此位‘镇神头’。”她将棋子轻轻落下,“此着一落,看似放任三子被吃,实则瞬间改变了中腹的势力对比,逼迫黑棋必须应手。黑棋若贪吃三子,则中腹大势尽失;若回头应对,则这三子便有了喘息之机,甚至可与外围形成呼应,反成伏兵。”
陈文锡眼中精光一闪,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紧紧盯着蓝羽落子的位置,半晌,抚掌轻叹:“妙啊!置之死地而后生!此着看似弃子,实则为更大的‘势’服务,将局部劣势转化为全局的主动。你这思路,跳脱了常规的得失计算,已得棋道中‘弃小就大’、‘转危为机’之三昧。这棋谱上的残局,果然暗藏玄机。”
蓝羽谦逊一笑:“先生过奖了。也是此局设计精妙,引导学生往此处想。您看后续,黑棋若选择稳妥,在此处‘飞’应一手……”
“则白棋可趁机在此‘刺’,利用黑棋形状的弱点,将原本被困的三子与外界连通,甚至反攻倒算!”陈先生接口道,越说越是兴奋,“如此一来,不仅困龙升天,先前舍弃的‘饵’反而成了刺入黑棋腹地的利刃!好!好一个盘活死局!羽儿,你之悟性,确实远超为师预期。”
两人就着这局残谱,你来我往,不断推演各种可能的变化,时而凝神沉思,时而豁然开朗,言辞间尽是“势”、“形”、“气”、“眼”、“劫争”、“转换”等棋道术语,思维碰撞,妙语连珠。陈先生只觉与这弟子探讨棋艺,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
一局研讨暂告段落,陈文锡意犹未尽地摩挲着棋谱,赞道:“这本棋谱着实有趣,看似绝境,却暗藏如此多的柳暗花明。羽儿,此书可否借为师几日,容我好好钻研一番?”
蓝羽大方地将棋谱合上,双手递过:“先生尽管拿去。能得先生深入研究,想必还能发掘出更多学生未能窥见的奥妙。”
陈文锡欣然接过,珍重地收入怀中。
师徒二人沉浸在棋道的玄妙世界中,时间过得飞快。麓山书院位于京郊,距离京城不过大半日路程。申时初,马车稳稳地停在了麓山书院气势恢宏的大门前。
蓝羽在墨画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抬眼望去,只见书院大门巍峨庄严,以巨大的青石砌成,门楣之上高悬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麓山书院”四个大字,字体苍劲磅礴,隐隐透出一股浩然之气,据传乃书院创始人亲笔所题。大门两侧,镌刻着一副八字楹联,正是书院校规:
格物致知,明德至善。
字体端正肃穆,与匾额交相辉映,昭示着书院治学与育人的根本。
早有负责接待的学子候在门前,见到陈先生,立刻恭敬地上前行礼:“学生见过陈先生。”态度谦卑有礼。
陈文锡微微颔首,吩咐道:“将马车和马夫妥善安置。”随即,他便带着蓝羽与墨画,步入了这座闻名天下的学术殿堂。
步入书院,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麓山书院内建筑群依山势而建,层叠错落。青砖灰瓦,飞檐斗拱,尽显古朴厚重。庭院之间,古木参天,苍松翠柏掩映着亭台楼阁。时值秋季,丹桂飘香,偶尔有身着青色襕衫的学子手持书卷,步履从容地走过,或于廊下轻声辩论,或于亭中凝神阅读。远处传来朗朗书声,近处可见曲水流觞,潺潺水声与风吹竹叶的沙沙声相应和。既有历史的沉淀感,又充满了浓郁的诗情画意与蓬勃的学术气息。
蓝羽漫步其间,心中不由暗叹:“不愧是天下才子汇聚之地,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蕴藏着学问与风骨。”
陈文锡领着蓝羽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相对僻静雅致的斋舍,将她们主仆引入一间厢房。“蓝羽,这几日你便宿在此处。书院条件有限,多是几人同住,此次与你同住一院的,是孙首辅家的千金孙伊依,她的房间在隔壁。今日赶路辛苦,你先稍作休整。晚膳时分,自会有学子前来引路。若有闲暇,也可在书院内走走,熟悉环境。书院藏书阁就在东侧,藏书颇丰,不乏孤本珍品,你若感兴趣,亦可前去阅览。”
蓝羽欠身道:“有劳先生安排。先生定然还有许多要事需处理,不必挂心弟子,弟子自会安排妥当。”
送走陈文锡,蓝羽回到房中打量。房间颇为宽敞明亮,布置简洁雅致。内设两张独立的雕花木床,分别靠墙放置,配有素色帐幔。两张书案临窗而设,窗外正对着一丛修竹和一方小巧的假山景观,景致清幽。此外,书架、衣柜、脸盆架等物一应俱全,虽不奢华,却足够使用。
蓝羽与墨画刚将随身行李安顿好,便听到门外有学子通传:“蓝小姐,晚膳已备好,请随学生前往膳堂。”
蓝羽随着引路的学子来到膳堂时,里面已是人头攒动。放眼望去,皆是身着统一青色襕衫的学院学子,年纪参差不齐,年长者约莫二十四五,面容沉稳,年幼者不过十四五岁,尚带稚气。她环视一周,并未见到陈先生的身影,想必是书院事务繁忙,还在处理。
书院的膳堂布置得简洁而规整,长长的条桌排列有序,餐食已按份例摆放妥当,实行的是分餐制。在此地,并无太多世俗尊卑的讲究,蓝羽便自然地让墨画在自己身旁坐下一同用膳。她们的出现,引来了不少学子好奇的目光,蓝羽并不忸怩,落落大方地对着那些视线回以礼貌的颔首。
刚坐下不久,邻桌便有三位年纪约在十七八岁的学子笑着走了过来,当先一人拱手问道:“这位小姐,可是陈文锡先生的弟子?”
蓝羽起身,礼貌地回以一笑,答道:“正是。蓝羽见过几位师兄。”
三人闻言,脸上兴趣更浓,其中一人笑道:“果然!我们几个也曾蒙陈先生指点过棋艺,算是先生的记名弟子。早前就听闻先生此次会带关门弟子前来,一直好奇得很,今日总算见到了。” 气氛融洽,蓝羽便邀他们一同入座。
几人互通了姓名,分别是李姓、张姓和王姓的学子。他们甚是健谈,一边用着简单的膳食,一边与蓝羽闲聊起来。话题多围绕学问兴趣,诸如棋艺见解、偏好何种书籍、欣赏哪些诗作等等。蓝羽对答得体,引经据典恰到好处,既不刻意卖弄,又显露出良好的学识修养,令三位学子连连点头。
“蓝师妹,明日午后我们几个约了去书院后山练习骑射,不知你可有兴趣同往?会不会觉得枯燥?” 李姓学子热情邀约。
蓝羽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肯定:“骑射亦是雅事,强身健体,亲近自然。蓝羽略通一二,到时若诸位师兄不嫌累赘,愿一同前往。”
三人见她答应得爽快,且言谈举止毫无寻常闺阁女子的娇怯,更是高兴,又聊了片刻方才各自散去。此时天色因深秋之故暗得早,膳堂外已是暮色四合,蓝羽便带着墨画回到了分配的厢房休息。
翌日卯时,天光未大亮,书院内已传来了学子们晨起诵读和活动的声响,可见此间学风之勤勉。蓝羽依着自己的习惯起身,梳洗后用过早膳,便信步前往昨日陈先生提及的藏书阁。
这藏书阁果然名不虚传,是一座三层高的恢宏建筑,飞檐斗拱,古意盎然。踏入其间,只觉书香扑鼻,卷帙浩繁,经史子集、百家着作分门别类,琳琅满目。蓝羽心中微动,想着或许能找到一些关于奇闻异录、天文地理乃至这个世界未解之谜的书籍,便沿着书架缓缓浏览。
她信步走上二楼,目光扫过一排排整齐的书籍,忽然,一本名为《窥天录》的书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书名透着几分玄奥。只是这本书放置的位置略高,以她的身高,即便踮起脚尖,指尖距离书脊仍差了些许。正欲再努力试试,听得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她便侧过头,自然而然地请求道:“这位师兄,可否劳烦……”
话语戛然而止。映入眼帘的,竟是林文轩那张清俊儒雅的面容。
蓝羽眼中确实掠过一丝真实的惊讶,没想到林文轩已然到了书院,更未料到会在这清晨的藏书阁与他相遇。
林文轩神色如常,步履从容地走近,轻松地伸手将那本《窥天录》取了下来,递到蓝羽面前,语气平和地问道:“蓝羽对这类书感兴趣?” 他的目光在书封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些许探究。
蓝羽迅速收敛了面上的讶异,恢复了往日与他相处时那种温婉中带着些许疏离的神情,接过书,浅笑道:“只是偶然看到,觉得书名有些奇特,便想取来翻阅看看,是否有趣。” 她轻描淡写地解释着,随即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仿佛那日在景王府临水亭的一切并未发生,“兄长是何时来的书院?”
“昨日傍晚方至,到时天色已晚。” 林文轩答道,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似乎想从她平静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
蓝羽点了点头,表示知晓。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窥天录》,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明显的保持距离的意味:“兄长提前到来,想必有要事在身,定然忙碌。我就不多打扰了,自去寻个安静处,看看这书是否合心意。”
说罢,她对林文轩微一颔首,便捧着书,转身走向藏书阁另一侧的阅读区,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