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早朝。
自藩王们离京,已过了数日。
享受了几天齐人之福的朱雄英,也重新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朝堂之上。
他高踞龙椅,面容平静,但那股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度,却比往日更加沉凝。
殿下的文武百官,队列整肃,噤若寒蝉。
“陛下!”
礼部尚书李原庆,手持一卷厚厚的奏本,第一个出列。
“臣率礼部、翰林院同僚,为陛下恭拟新年号,共计一十有三。此乃我等精选出的四个年号,请陛下御览!”
陈芜快步走下御阶,接过奏本,恭敬地呈递给朱雄英。
朱雄英缓缓展开。
龙飞凤舞的馆阁体小楷,映入眼帘。
“洪熙”:取“承洪武之功,开光明盛世”之意。
朱雄英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
“又是洪?”他心中暗道,“朕,不想活在皇爷爷的影子里。而熙字,也太过柔和,失了锐气。”
“昭德”:取“昭告天下,以德服人”之意。
“迂腐。”朱雄英心中冷笑,“朕在京营展示的燧发枪,才是德!这群文官,总想着偏安一隅,以德服人?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他们不懂!”
“天武”:取“天命所归,武功盖世”之意。
这个倒有点意思。朱雄英的指尖,在“武”字上顿了顿。
“但过刚易折。”他随即否定,“朕才刚登基,就摆出天武的架势,岂不是明着告诉天下,朕要穷兵黩武?这群文官,怕是又要以死相谏,聒噪不休了。”
他看着这几个各有缺点的年号,心中实是不喜。
这些饱读诗书的老臣,终究还是不懂他的心。
他将奏折放下,声音听不出喜怒:“年号乃国之大事。诸位爱卿,可有什么意见?”
他这一问,朝堂立刻就热闹了起来。
几位内阁大学士,也纷纷出列。
“陛下,老臣以为,洪熙最佳,稳妥,大气,合乎礼法!”
“陛下,臣附议昭德!新朝伊始,当行仁政,与民休息!”
“陛下,天武虽好,但过于霸道。臣另有一议,不如用启明,取开启圣明之治,岂不美哉?”
朱雄英听着殿下吵作一团,只觉得有些乏味。
“启明”?这听起来,倒像是个书院的名字。
“此事,关乎国本。”
他轻轻一抬手,殿内的嘈杂声,瞬间消失。
“朕还需仔细斟酌。”
“年号之事,容后再议。”
“臣等……遵旨。”
礼部尚书李原庆,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只能躬身退回。
朱雄英目光扫过群臣。
“诸位爱卿,可还有本奏?”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该说的,该吵的,似乎都已结束。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日早朝将在这平淡中结束时……
一个身影从六品官的队列中,迈了出来。
“臣,鸿胪寺主事,谢清言,有本奏。”
“唰——”
一瞬间,满朝文武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这个年轻得过分的身影上。
昨日,礼部大堂内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许多官员的脑海中。
他们看向谢清言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嫉妒,和幸灾乐祸。
“哦?”朱雄英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表情。
他看着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谢清言,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依旧站得笔直。
“谢爱卿,有何本奏?”
“臣……”谢清言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臣所奏,乃安南国事!”
他打开奏本,侃侃而谈:“陛下登基,四海来朝。然,臣于鸿胪寺任上,查阅前朝卷宗,并接待安南使臣,发现……安南王黎氏,狼子野心,表面恭顺,实则包藏祸心!”
“其国中,已在暗中囤积粮草,私造兵甲!其使臣更是倨傲无礼,言语之间,多有试探我新皇之威的意思!”
“臣斗胆,当此新朝伊始……”
朱雄英暗暗点头。
“不错。清言没有辜负朕的信任。他看透了本质。”
但这奏折中的内容,过于招灾了!
果然!
谢清言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身影就从户部的队列中,猛地冲了出来!
正是户部左侍郎,李先!
“陛下!”李侍郎义愤填膺,高声打断了谢清言,“臣,要弹劾谢清言!”
“安南乃我大明重要藩属!每年上供稻米、香料、珍贵木材,与我朝贸易往来,数额巨大!”
他狠狠地瞪了谢清言一眼,生怕朱雄英这个“好武”的皇帝,被这个黄口小儿说动!
“谢清言!区区六品主事,不思安抚藩属,竟在此,危言耸听,公然挑拨大明与安南的友好关系!”
“若因此,而起刀兵,断了商路,这天大的损失,他担得起吗?!”
“臣请陛下,将这等竖子,革职查办,严惩不贷!”
李侍郎的话音刚落。
礼部那边,昨天在公房里嘲讽谢清言的几名官员,也立刻抓住了机会,纷纷出列附和。
“臣,附议!”
“陛下!谢清言不过一国子监生,年轻没有经验,只看到表面!”
“安南一向对我大明非常服从!年年上贡,岁岁来朝,何曾有过半分懈怠?”
“他谢清言凭什么说人家包藏祸心?证据呢?!”
“就是!”另一名官员痛心疾首,“我大明乃天朝上国,讲究的是仁德。如果我们无故对安南这样的恭顺藩属,露出敌意,甚至动起刀兵……”
“那么,我大明周围的藩属国,该如何看待我大明?!”
“这是寒了天下藩属的心啊!”
“陛下!谢清言,此举实乃误国!”
“请陛下,严惩谢清言!”
“请陛下,严惩谢清言!”
“哗啦啦——”
一时间,殿上跪倒了一片。
户部,是怕断了财路和再起刀兵。
礼部,则是为了打压这个幸臣。
谢清言瞬间成为了群起而攻之的靶子。
他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中央,脸色苍白。
他握紧了奏折,那上面关于“调拨一千督导总队”、“陈兵边境”的雷霆手段,他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朱雄英,在龙椅之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直到殿内之声,渐渐平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朱雄英的身上,等待着他如何处置这个不识大体的“幸臣”。
朱雄英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礼部右侍郎——张固的身上。
鸿胪寺正是归礼部管辖,而这张固便是谢清言的顶头上司。
“张爱卿。”
朱雄英的声音,很平静。
“臣……臣在。”
张固心中一突,连忙出列。
“你方才也说,安南一向恭顺,朝贡也从未懈怠,是吗?”
“回……回陛下!”张固心中一喜,以为皇帝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他连忙道:“正是!安南王黎氏,一向……一向服从大明,年年上贡,从未短缺,实乃……”
“好。”
朱雄英打断了他。
“既然如此,朕倒是要问你一件事。”
朱雄英的身体,微微前倾。
一股恐怖的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奉天殿!
“朕记得几个月前,朕还是皇太孙时,曾经亲自下过一道钧旨。”
“朕让安南上供一万担占城稻的稻种。”
“朕说此稻种,关乎我大明南方的粮仓。”
朱雄英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死死地钉在了张固的脸上!
“张爱卿。你是礼部右侍郎,专管四夷朝贡。”
“朕问你,那一万担占城稻种,安南可上交齐全了?!”
“轰——!”
张固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万万没有想到!
陛下竟然还记得这个事情!
那那不是几个月前,还是太孙时随口提的一句吗?!
他想起来了!上个月,安南使臣入京,所上交的那份朝贡的单子!
自己当时……
张固的冷汗,“唰”地一下,就浸透了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