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匕首,抵在了姚广孝的后心。
朱棣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汗水混杂着屈辱的泪水,从他的额角滑落。
他只需要再往前一寸。
只需要用一点点力气,他就能刺穿这个为他编织了半生美梦的男人。
但他……下不去手。
这只握过刀、屠过外族的铁手,此刻竟重若千钧!
“先生……”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他想到了初见时,姚广孝那句“我当送大王一顶白(皇)帽”的豪言。
他想到了无数个深夜,两人在北平王府密室中,就着烛火,指点江山,密谋大事的激昂。
姚广孝,是他朱棣的张良!是他野心的化身!
杀了他,就是杀了另一个自己!
“王爷……”
背对着他的姚广孝,仿佛感受到了他那剧烈的颤抖,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您……还是不够狠。”
“既如此,便让贫僧来助您这最后一次吧。”
朱棣猛地一愣,还未反应过来。
只听姚广孝那平静的声音,在佛龛前幽幽响起: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宛若绝响。
话音未落!
姚广孝的身体,猛地向后一靠!
“噗——!”
朱棣只觉得手上一股巨大的阻力传来,随即那锋利的匕首便毫无阻碍地齐根没入!
“不!”
朱棣骇然失色,下意识地想要拔出。
可姚广孝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将自己的身体钉在了那把匕首上!
“呃……”
鲜血顺着黑色的僧袍疯狂涌出,瞬间染红了朱棣的手。
那滚烫黏稠的触感,让朱棣如遭电击!
“先生……你……”
“王爷……”姚广孝的声音,开始变得飘忽,但他没有回头。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了窗外。
那里,阳光正好。
“贫僧……这一生……”
生平的片段,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不断闪现。
是他在寺庙中苦读兵书的不甘……
是他初见燕王,说出那句“天命在燕”的狂妄……
是他与朱棣在北平,指点江山,图谋天下的意气风发……
也是他在听闻皇太孙朱雄英回宫后,那一次次精妙布局,却被对方用更霸道的手段,碾得粉碎的绝望。
他输了。
输给了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怪物。
“可惜啊……”
他望着窗外,那双曾经桀骜不驯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无尽的落寞。
“贫僧的抱负……终究……是随风而去了……”
“不过……能以贫僧之命,换王府上下平安……”
“能死在……天命之前……”
“值了……”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竟是前所未有的安详。
随着最后一口浊气呼出,姚广孝的身体猛地一软,彻底没了生息。
“先生!”
朱棣下意识地抱住了他,却只抱住了一具渐渐冰冷的尸体。
那把匕首,还插在他的后心。
而那只握着匕首的手,是自己的。
“啊……”
朱棣呆呆地看着自己那沾满了鲜血的双手。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随着姚广孝的倒下,他心中那团燃烧了半生的野心之火,那所有的“天命在燕”的梦想……
在这一刻,被这股滚烫的鲜血彻底浇灭了。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棣惨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他输了。
他输得一败涂地!
朱棣缓缓地将姚广孝的尸体放在地上。
他没有拔出那把匕首。
那是证物。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猛地一把拉开了禅房的大门!
“吱呀——”
刺眼的阳光,照在他那张惨白如鬼的脸上。
他迎着阳光,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那布满了眼线的庭院,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锦衣卫!”
“过来……交差吧!!”
这个声音,凄厉、绝望,在小小的别院上空传递了很远。
“唰!唰!唰!”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召唤!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院墙之上,庭院之中,瞬间出现了数十道黑影!
为首之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孙石!
孙石带着几个锦衣卫千户,快步走入院中,他看了一眼门口那失魂落魄、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燕王,心中也是一凛。
但他不敢怠慢,立刻上前,恭敬地行礼:
“孙石参见燕王殿下。”
“哼……”朱棣惨笑一声,指了指屋里,“人在里面。”
“你们要的交待,本王给你们了。”
孙石的心猛地一跳!
成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对朱棣一拱手:“殿下事关重大,下官需要查验。”
“随便。”
朱棣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再也不想多说一个字。
孙石深吸一口气,对身后的一个千户使了个眼色。
那千户立刻带着人,走进了禅房。
片刻之后,那千户快步走出,对孙石重重地点了点头。
“指挥使大人,验明了。”
“……是燕王殿下,亲手所为。”
孙石闻言,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刚才最怕的就是燕王不肯动手,或者姚广孝自尽。
只有燕王亲自动手,这份投名状才算是交得彻底!
“多谢燕王殿下……配合。”孙石再次对朱棣行了一礼,那语气中的恭敬,又多了几分。
“陛下……会明白殿下的苦心的。”
“哼……”朱棣没有理会他这假惺惺的安慰。
“来人,”孙石大手一挥,“将逆贼姚广孝的尸首,带上!”
“我等要回衙门,向陛下交差!”
“是!”
几个锦衣卫如狼似虎地冲了进去,很快便用一块裹尸布,将姚广孝的尸体抬了出来。
朱棣看着那具冰冷的尸体从自己面前经过,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孙石不敢再在此地久留,对着朱棣一拱手:
“殿下,我等便不打扰您休息了。”
“告辞!”
说罢,孙石带着锦衣卫大队人马,押送着那具尸体,如潮水般退去。
原本肃杀的别院,瞬间安静了下来。
“砰。”
朱棣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在地,一屁股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
他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沉默不语。
他知道,他活下来了。
以他最屈辱,最狼狈的方式……活下来了。
……
与此同时,就在孙石等人押着尸体离开别院的那一刻。
别院对面的屋檐之上,一道黑影如同一只无声的猎鹰,缓缓站直了身体。
正是潜龙卫指挥使,王战。
他冷漠地看了一眼瘫坐在台阶上的朱棣,眼中没有半分怜悯。
“算你识相。”
王战没有立刻离去。
他看了一眼孙石等人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锦衣卫交差?”
“陛下的差,可没这么好交。”
他身形一动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
锦衣卫衙门,北镇抚司。
孙石刚押着尸体踏入衙门,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太安静了。
他一抬头,赫然发现,在北镇抚司那阴森的大堂前,正站着一个让他亡魂皆冒的身影!
王战!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孙石的心猛地一咯噔,他知道王战才是陛下的心腹,是那把最锋利的刀!
“王……王指挥使!”孙石不敢怠慢,赶紧小跑着上前,行礼道,“您……您怎么来了?”
王战没有理会他的寒暄,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眸子,只是死死地盯住了那具被裹尸布盖着的尸体。
“就是他?”王战的声音,比这诏狱还要阴冷。
“是……是的!”孙石赶紧一挥手,“快!把尸体摆上来!让王指挥使查验!”
几个锦衣卫手忙脚乱地将尸体,摆放在了王战面前的地上。
王战缓缓蹲下。
他没有去碰那把还插在后心的匕首。
他只是仔细地审视着姚广孝那张微笑的脸。
他审视了很久。
久到孙石的额头上,都开始冒出了冷汗。
“王指挥使……这……这人,是燕王亲手所杀,千真万确……”孙石忍不住解释道。
“是吗?”
王战缓缓站起身。
“唰——!”
一声清脆的龙吟!
王战竟猛地抽出了腰间的绣春刀!
“王指挥使!您!”孙石大惊失色。
王战没有理会他。
他举起刀,对着姚广孝的尸体,猛地一挥!
“噗嗤!”
刀光血影!
王战竟是当着所有锦衣卫的面,一刀从姚广孝的喉咙处,狠狠地划了过去!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绽开!
鲜血混杂着早已凝固的血块,喷涌而出,流了一地!
“咕……咕……”
那尸体的喉咙里,仿佛发出了最后一声悲鸣。
孙石和在场的锦衣卫,全都吓得面无人色,齐齐后退了一步。
王战则缓缓地收刀。
他看着那具已经死了两次的尸体,脸上才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
他抽出怀中的丝帕,仔细地擦拭着刀刃上的鲜血。
“这下,”他冷冷地说道,“就算他姚广孝有万般手段,有那假死脱身之术……”
“……也于事无补了。”
孙石这才恍然大悟!
他“噗通”一声跪下:“王指挥使英明!是……是卑职疏忽了!”
他这才明白,陛下不相信任何人!
“行了。”王战将丝帕丢在地上,还刀入鞘。
“陛下的差,我交了。”
“这具尸体,”他看也没看孙石,“找个地方埋了。”
“是!是!”
王战不再多言,翻身上马,一骑绝尘,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要回去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