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拉开木椅,动作迟缓地坐下。
身体因为激动而轻微颤抖,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着拐杖的顶端。
“我……我……”
他张了张嘴,浑浊的眼睛里涌起一层水雾,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我想……给我一个老朋友,写一封信。”
薇尔莉特微微颔首,表示聆听。
“一封……道歉的信。”老人艰难地补充道,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开始讲述。
那是一段语无伦次,充满了悔恨与自责的独白。
“都怪我!四十年前,是我混蛋!我不该说那种话的……”
“那天在火车站,他把票都给我买好了,他说我们一起去南方闯荡,可我……我骂了他,我说他异想天开……”
“他走了,就再也没回来过。一封信都没有。”
“我找了他一辈子啊……我就是想跟他说一句,对不起……”
老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时而愤怒地捶打自己的膝盖,时而又像个孩子一样,发出压抑的呜咽。
他讲了半天,却全是破碎的片段和混乱的情绪。
周围围观的人群,都替他感到着急。
刘星在远处举着相机,眉头紧锁。
这要怎么写?
如果只是把这些混乱的话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那根本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堆无法传递心意的呓语。
作为代笔者,薇尔莉特的任务,是理解并传递“心中所想”,而不是简单复述“口中所言”。
所有人都看向了薇尔莉特,想看她如何应对这个难题。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薇尔莉特没有动。
她没有拿起纸笔,甚至没有将手放到打字机上。
只是安静地看着老人,任由他宣泄着积压了半个世纪的情绪。
直到老人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她才终于开口。
声音依旧清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精准的切入了混乱的核心。
“客人。”
“请问,导致你们分别的具体事件是什么?”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下意识地回答:“……是,是我骂了他。”
“请问,您当时辱骂他的具体言辞是?”
这个问题太过直接,甚至有些冒犯。
老人愣住了,尘封的记忆像是被这句冰冷的话语撬开了一道缝隙。
他喃喃道:“我说……我说他是穷鬼,说他做白日梦,说他这辈子都别想出人头地……”
“请问,您当时最真实的想法,也是如此吗?”
“不!当然不是!”老人几乎是吼了出来,激动地站起身,又无力地坐下。
“我当时……我当时是害怕啊!”
“我爹病重,家里就我一个劳动力,我哪敢走?我走了,我爹怎么办?”
“可我……我拉不下脸说实话,我怕他看不起我……我只能用最难听的话,把他逼走……”
原来是这样。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所有人都以为是一场因为年少轻狂而导致的决裂,没想到背后竟是如此沉重而无奈的现实。
薇尔莉特继续发问,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一扇尘封已久的门。
“请问,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啊……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他有口吃的,绝对会分我一半……”
“请问,您最怀念与他在一起的哪段时光?”
“是……是那年夏天,我们俩凑钱买了根冰棍,躲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一人一口,聊着以后要去天南海北……”
在薇尔莉特冷静而精准的引导下,老人激动的情绪,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
那些混乱的、痛苦的、被悔恨包裹的记忆,被一点点地剥离,梳理。
他终于不再是那个沉浸在自责中的怨怼老者。
而是一个,深深怀念着挚友,为当年无法说出口的苦衷而遗憾终生的,普通人。
他眼中的水汽散去,露出了澄澈的思念。
“我想告诉他,我不是看不起他,我只是……羡慕他,羡慕他有追逐梦想的勇气。”
“我想告诉他,这些年我过得不好也不坏,娶了妻,生了子,现在孙子都会打酱油了。”
“我还想问问他……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实现当年的梦想……”
“如果……如果他愿意,我想请他回老家喝一顿酒,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话音落下。
整个街角,一片寂静。
薇尔莉特微微颔首。
“您的委托,我已确实收悉。”
说完,她转身坐回打字机前,将一张信纸卷入滚轮。
“咔哒。”
清脆的敲击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那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了悲伤的重量。
它变得沉稳,温暖,带着一丝释然的怀念。
信纸上,一个个字符跳跃而出。
“致我远方的挚友,阿强:”
“不知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们已分别了多少个春秋。四十年的光阴,足以让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而我,正是那个被岁月抛在身后的老人。”
“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夏天的午后,在大槐树下,我们分享着同一根冰棍,信誓旦旦地说着要去看遍世界的豪言壮语。那冰棍的甜味,我记了一辈子。”
“关于那个分别的车站,我想说一句迟到了四十年的对不起。也想告诉你一句,同样迟到了四十年的实话……”
信中,没有一句混乱的自责。
却将那份深埋心底的苦衷与愧疚,表达得淋漓尽致。
信中,没有华丽的辞藻。
却用最朴实的语言,描绘出少年时代最真挚的友情。
信的最后,这样写道。
“……我不知道这封信能否寄到你的手中。或许它会像一粒石子,沉入名为时间的大海。但如果你收到了,请不必急着回复。我只想让你知道,在故乡,有一个叫李建国的老头子,一直惦念着你。”
“他还想问问你,当年一起吹过的牛,你都实现了吗?”
“咔。”
最后一个字符落下。
薇尔莉特取下信纸,封缄。
老人颤抖着手接过那封信,浑浊的眼睛里,泪水无声地滑落。
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信封,像是抚摸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对着薇尔莉特,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拄着拐杖,转身,一步一步,走入了夜色之中。
他的背影,依旧佝偻,却不再那么沉重。
刘星看着这一幕,心中只剩下震撼。
这已经不是cosplay了。
凌天真正理解了“自动手记人偶”这个职业的内核。
不是打字员。
而是做为情感的翻译官。
是连接人与人之间,那份最珍贵情感的桥梁。
送走了老人,天色已晚。
刘星以为今天的委托,应该就此结束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请问……还能委托吗?”
两人闻声望去。
只见一个背着粉色小书包,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正站在小木桌前,仰着头,用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薇尔莉特。
薇尔莉特微微颔首。
小女孩像是受到了鼓励,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张照片,递了过去。
“我……我想给照片上的姐姐,写一封信。”
薇尔莉特伸出那双银色的义手,接过了照片。
当她的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上的瞬间。
那具一直不带任何感情的躯壳,猛地一僵。
尽管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完美的人偶表情。
但身为凌天的“她”,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瞳孔,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骤然收缩!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无比灿烂的紫发少女。
她有着一头漂亮的及腰长发,那双星辰般的眼眸里,仿佛藏着整个宇宙。
是她!
星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