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卷那间位于天庭角落的临时值房,冷清得如同冰窖。仙侍送来的灵茶早已凉透,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灵气寒霜。他没有像以往那样伏案疾书,构建复杂的数理模型,而是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被严格规训的、流动缓慢的仙云。
外界的声音,如同隔着水幕般模糊地传来——李靖在点兵场的怒吼,总务司仙官面无表情地传达指令,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因资源调配不公而引发的细小争执。这些声音,以往在他耳中是可以被分析、归类、优化的“数据流”,如今却仿佛带着刺,一下下扎在他已然千疮百孔的心神上。
他没有试图再去争辩,也没有再去请求面见玉帝。他知道,那扇门已经对他关闭。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这最后一点“协理”的身份,以及云芷冒着风险为他提供的、零碎而真实的前线见闻,去做最后一次努力。
他摒弃了所有华丽的图表和复杂的算法。铺开一张最普通的素色仙帛,他提起笔,凝神静气。笔尖没有灌注仙力,只是凭借着他这些日子在思过崖底、在孤立无援中,对天地法则、对能量流动、对人心(仙心)变幻的那一丝微弱却清晰的直觉,开始书写。
他写道,天魔非实体,乃怨憎、疲惫、压抑等负面心念与界外混沌能量结合所生之“灵”。它们非为毁灭而来,实为被仙界内部淤积的“污秽”所吸引,如同飞蛾扑火,亦如水流归壑。它们侵蚀界壁,非是攻击,而是“觅食”。
他写道,李天王勇武,将士用命,然则正面抗衡,如同以水泼火,水尽而火势更旺。因将士心中亦有恐惧、有疲惫、有对僵化体制的不满,此等情绪,皆为天魔资粮。
他写道,核心在于“疏导”而非“堵截”。需缓解总务司高压带来的窒息感,允许各部司在一定范围内灵活应变;需正视并化解底层仙官积累的怨气,而非一味压制;需让仙界的“气”重新流动起来,恢复其固有的生机与活力,则天魔不驱自散。
字迹朴实,甚至有些笨拙,与他以往那些逻辑严密、数据翔实的报告截然不同。这更像是一篇基于观察和感悟的“诊断书”,直指病灶,却开不出立竿见影的“药方”。
他小心地将仙帛卷起,没有通过常规渠道,而是设法交给了唯一还能接触到总务司底层文书仙官、且尚未被完全注意的云芷,请她设法递入。
报告送出去了,如同石沉大海。
玉帝在深宫看到这份“诊断书”,只是随手置于一旁,未作任何批示。在他看来,这不过是陈卷走投无路下的呓语,毫无实际价值,甚至可能扰乱军心。
李靖得知报告内容后,在军帐中勃然大怒,将酒杯摔得粉碎:“荒诞!无耻!竟将将士用命归于什么‘心中负面情绪’?此等动摇军心之言论,其心可诛!”他更加坚定地认为陈卷不堪重用,甚至包藏祸心。
文官系统中,一些原本就幸灾乐祸者,更是将此报告内容添油加醋地传播出去,引得一片嘲讽。“看呐,我们的前总顾问,如今只会怪我们心中有怨气了!”“真是黔驴技穷,开始妖言惑众了!”
然而,在这片喧嚣的反对与嘲讽之下,一些细微的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总务司内,一位每日处理海量指令、感到心神俱疲的年轻仙官,在偶然听闻报告内容后,深夜对着玉符发呆。他觉得那报告中描述的“窒息感”,竟与自己每日的感受如此相似。
一位在风雨司任职、因长期机械执行“集中布雨”指令而深感道心滞涩的老雨师,在私下与友人小酌时,忍不住叹息:“或许……那陈卷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几位在基层带队、深感处处掣肘的低阶天将,在巡逻间隙低声交换着眼神,他们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对报告中“灵活应变”的渴望。
陈卷的报告,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未能激起玉帝和李靖层面的波澜,却在潭水深处,触动了一些早已麻木的心灵,引发了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裂痕,不仅在陈卷与整个天庭之间,也开始在天庭内部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