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西客栈又枯等了两日,那刘巡长果然再度登门。
此番他脸上少了些客套,多了几分为难,搓着手言道上下打点需钱,先前那些恐不足用。
丁锋冷眼旁观,心知这厮胃口见长,却也不说破,又让费左氏咬牙取出五十大洋递上。
刘巡长掂了掂钱袋,脸上重现笑容,满口应承必当尽力,留下几句静候佳音的片汤话,便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
费左氏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愁容更甚几乎绝望。
恰在此时,客栈伙计引着一人匆匆上楼,正是风尘仆仆的范彪。
丁锋将范彪让进房内,让憨子和存孝在门口守卫,只留费左氏与郝殷桃在侧。
范彪不及寒暄,压低声音道:“丁爷,俺昨日便到了省城,提前去徐公馆打点,却听得一桩突发之事,正要寻您说道,明日原是与徐秘书长约见之期,但徐府管家私下告知,徐秘书长的老母亲前日夜里突发急症,人事不省口眼歪斜,延请了几位省城名医皆束手无策,言说恐是中风重症,药石罔效,徐秘书长是出名的大孝子,此刻心乱如麻,已吩咐下来,明日所有外客一概不见,咱们的事怕是要黄。”
费左氏闻言,刚升起的一点希望瞬间破灭,身子一软,几乎瘫倒,被郝殷桃急忙扶住。
丁锋一听这话却来了精神,这当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心中暗道,这哪里是坏事?分明是老天爷将机会送到了眼前。
他强压心中激动,沉声问道:“范坐场,可知那徐老夫人具体是何症状?发病前后情形如何?延请的又是哪几位先生?”
范彪见丁锋不忧事由反问细节,虽感诧异,还是仔细回道:“听那管家说,老夫人是夜间起夜时突然栽倒,不省人事,右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口角流涎,言语不清,请的是宝仁堂的陈老先生和德国医院的一位洋大夫,说是什么脑溢血,言之准备后事了。”
丁锋听罢心中已有八成把握。
此症状确是中风脑卒中无疑,在此时代几同绝症。
但他身负系统所授的医疗技能二级,其中正包含了对这类急症的针灸与方剂急救法,虽不敢言必愈,但缓解症状、稳住病情,至少有七成把握。
此乃天赐良机!
若能救回徐老夫人,莫说救一个费文典,便是借此搭上徐小楼乃至更高层的线,也非不可能。
想到此,丁锋对范彪正色道:“范坐场,劳您立刻再跑一趟徐公馆,务必见到徐秘书长或是能主事的管家,就说沂县天牛庙丁锋略通岐黄之术,于此急症或有偏方良法,愿毛遂自荐为老夫人一试。”
范彪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丁锋:“丁爷,您还懂医术?这可不是儿戏,万一不成的话……”
“放心,我自有分寸。”
丁锋打断他,语气笃定,接着念叨:“你只管去传话,将我的话原样带到,记住态度要恳切,但也不必过于卑躬。”
范彪见丁锋神色不似作伪,一咬牙道:“成!俺信丁爷您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俺这就去。”
范彪匆匆离去后,费左氏抓住丁锋的衣袖,如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颤声问:“丁先生,您……您真有办法?若能救得徐秘书长高堂,文典……文典便有救了。”丁锋扶她坐下,缓声道:“嫂子宽心,我既开口便有几分把握,眼下且看徐秘书长是否肯给我这个机会了。”
郝二姐在旁侧说:“费家嫂子,俺东家这可是舍命犯险,你怎么光念叨你小叔子,这要是弄不成俺们一山庄可能都要搭进去。”
费左氏失神道:“啊,先生,这……这可让妾身怎么报答为好?”
郝二姐岂不知丁锋心思,劝慰道:“嫂子啊,您还看不出俺东家对您的心意么?如果救了小叔叔,您就算报恩也该跟了俺东家啊。”
她本就是风尘里打过滚的,最懂察言观色,见费左氏心神已乱,丁锋也投来肯定的目光,更加卖弄在一旁轻声劝慰,言语却如针般刺入费左氏心防。
“嫂子啊,俺进山庄后时常听东家说起,说自打您当家以来不知度过里外多少难处,后来东家也尽力帮衬,调理苏苏身子,稳固费家风水,哪一桩不是耗费心神?如今为了救文典少爷,更是千里奔波,还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去给徐府老夫人治病,这恩情这担当,岂是寻常亲戚能有的?若真救回了文典少爷,您就拿几句空话报答么?”
费左氏被这番话戳中了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想起了那祠堂勾当,身子猛地一颤。
她何尝不知丁锋对自己的特殊关照?祠堂里那些隐秘的风水仪轨,早已在她沉寂多年的心湖中投下巨石,荡开层层难以言说的涟漪。
可她是费左氏,是费家的掌舵人,是必须维持门楣体面的人。
多年来她早已将自身情感深深埋藏,用冷硬的外壳包裹起那颗渴望依靠的心,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支撑这个日渐破败的家业中。
改嫁二字于她而言,不仅是离经叛道,更是对她过去二十年坚守的全盘否定,是动摇她精神支柱的惊雷。
“不……不可。”
费左氏下意识地抗拒,声音微弱脸色苍白。
她茫然摇头:“俺是费家的人,文典他哥和爹走后,俺便发誓要守住这个家,怎能做出这等事来?这让俺日后如何面对费家列祖列宗?如何面对文典和苏苏?”
郝殷桃却不容她退缩,步步紧逼,说出的话字字诛心。
“嫂子,您醒醒吧!费家如今还剩下什么?一个顶不了门立不了户、只会空谈惹祸的小叔子?他还需要您变卖祖产去搭救,还是一个空荡荡、需要靠外人风水才能维系的门楼子?您守着的,早就是个空架子了,俺东家是什么人物您心里清楚,不怕您笑话,俺也知道他跟您早已有了夫妻之实,您这身子,您这心,还能骗得了自己吗?难道真要为了那点虚名守一辈子活寡?眼睁睁看着费家彻底败落,连最后的血脉文典都可能保不住?跟着丁爷,文典能得保全,您后半生也有了实实在在的依靠,这难道不比守着个破门楼强上百倍?”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费左氏双手捂住耳朵,泪水决堤而出,浑身发抖似风中落叶。
郝殷桃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将她多年来用以自我欺骗、自我束缚的华丽外衣撕得粉碎,露出了内里千疮百孔、疲惫不堪的真实。
是啊,她在守什么?一个早已名存实亡的家?一份早已被现实击得粉碎的体面?
想到丁锋那沉稳如山的身影,想到他带来的那些令人面红耳赤却又无比真实的欢愉与慰藉,再想到此刻生死未卜、需要倚仗丁锋全力搭救的费文典。
巨大的恐惧、长期的压抑、隐秘的渴望,以及郝殷桃毫不留情的剖析,终于冲垮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一直沉默不语、却目光深邃望着她的丁锋。
那眼神里有理解也包含等待。
费左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踉跄上前一步,竟跪倒在丁锋面前。
这一跪跪碎了她半生的坚持,也跪向了未知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