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白炽灯悬在头顶,光线冷得像块冰,把陈默的影子钉在斑驳的墙面上。
他坐在硬木椅上,双手自然交叠搁在膝头,笔挺的中山装领口没松半分——即便面对审查小组3名成员的轮番盘问,这身行头仍保持着情报科科长该有的体面。
“陈科长,这份举报材料你再看看。”
刘琼组长推过来一叠泛黄的纸页,指尖在“与共党分子秘密接触”那行字上顿了顿,“举报人说,上月13号晚八点,你在静安寺路的咖啡馆见了个穿灰布长衫的男人,可有此事?”
陈默扫过纸上字迹,笔尖的力道不均,末尾并没有落款。
他抬眼时,目光平静得没有波澜:“刘组长,上月13号是礼拜二,我在科里加班整理江浙工运的月报,直到十点半才离开。档案室的老王、收发室的小赵,还有值班的警卫都能作证。”
“加班?”坐在刘琼左手边的年轻科员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质疑,“可举报人称,有人看见你从咖啡馆出来时,手里拎着个牛皮纸包,说是给共党送的情报。”
陈默喉结动了动,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他清楚,这种匿名举报最是棘手,没有明确证人,却字字戳在要害上——秘密情报组里,“通共”两个字足以让任何人万劫不复。
他没有急着辩解,反而往前倾了倾身:“李科员,你说的牛皮纸包,我确实拎过。那天加班结束,路过街角的点心铺,给科里同事带了些杏仁酥,第二天早上大家都分着吃了,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文书组的小周,她最爱吃那家的点心。”
刘琼指尖在桌沿敲了敲,目光落在陈默递来的档案袋上。
袋里装的是,他从入职到现在的所有记录:
民国十三年在黄埔军校特训班的优异成绩、民国十四年破获上海日谍电台的嘉奖令、民国十五年带队捣毁共党地下印刷点的详细报告……
每一页都盖着鲜红的印章,边角被翻得有些发毛,却整整齐齐码在袋里,像陈默这个人一样,透着股一丝不苟的严谨。
“这些档案,我们已经核对过了。”刘琼的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些,“你在上海的两年,经手的情报没有出过一次差错,去年还因为截获日军‘清乡’计划,救了咱们两个潜伏在苏州的兄弟。”
他顿了顿,话锋又转,“可举报信里提到的那个穿灰布长衫的男人,我们查了,确实是共党上海工委的联络员,叫方明。你真的不认识他?”
陈默的指尖微微收紧,掌心沁出一层薄汗。
方明这个名字,他当然熟悉——三个月前,他还乔装成绸缎庄的伙计,跟方明在城隍庙的茶馆里接过头。那是戴笠亲自布置的任务,让他假意投靠共党,摸清对方的情报网络。可这事属于最高机密,除了戴笠,没人知道。
“刘组长,”
陈默的声音稳得像块磐石,“我在秘密情报组待了四年多,打交道的共党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要是单凭穿灰布长衫,就能认定我认识他,那上海街头一半的男人,都该被请进这审讯室了。”他抬眼看向刘琼,目光里带着几分恳切,“您是看着我成长起来的,我陈默是什么人,您心里清楚。我要是真通共,何必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在日谍和共党之间周旋?”
刘琼沉默了。他跟陈默共事多年,知道这个年轻人做事沉稳,心思缜密,去年破获日谍电台时,陈默为了拿到密码本,在垃圾桶里蹲了整整3天,差点被巡逻的日军当成乞丐抓走。这样的人,要说他通共,刘琼心里第一个不信。
可举报信说得有鼻子有眼,连陈默那天穿的衣服、戴的帽子都写得清清楚楚,不像是凭空捏造。
他皱着眉,把档案袋里的一份文件抽出来——那是陈默上个月的工作记录,上面详细记载了每天的行程、接触的人员、处理的情报。刘琼一条一条往下看,突然停在13号那页:“你说你加班到十点半,可记录上写着,你九点十分出去过一次,说是‘取文件’,半小时后才回来。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对方查得仔细。
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问,脸上却不动声色:“那天整理月报时,发现少了一份民国十五年的工运数据,我去档案室找老王要。可老王说那份档案被借走了,我又去资料室查借阅记录,来回折腾了半小时。不信你可以去问老王,他那天还跟我抱怨,说有人借了档案不还。”
刘琼没说话,转头看向身边的记录员。记录员立刻点头:“我们问过王档案员了,他说上月13号晚上,陈科长确实去找过他,还帮他一起找了会儿档案。”
审讯室里静了下来,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敲得人心头发紧。
刘琼把举报信和陈默的档案摊在桌上,反复比对着,眉头越皱越紧。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戴笠找他谈话时说的话:“陈默这小子,是块好料,就是太扎眼,有人想搞他,你心里要有数。”
那时他还不明白戴笠的意思,现在想来,这封匿名举报信,恐怕没那么简单。
秘密情报组里,谁都知道陈默是戴笠跟前的红人,年纪轻轻就当了科长,手里还管着江浙一带的工运情报,眼红他的人不在少数。这次整肃,正好给了有些人可乘之机,想借着审查把陈默拉下马。
“陈默,”刘琼突然开口,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你在组里这么多年,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陈默心里一动,知道刘琼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沉吟片刻,缓缓摇头:“我只管做事,不管人事。要是说因为工作上的事,让有些人不痛快,那肯定是有的。但要说得罪,我实在想不出来。”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刘组长,我知道现在组里风声紧,有人想借整肃排除异己。可我陈默问心无愧,从入职那天起,我就记着戴老板的话,对党国忠诚,对职责尽责。”
刘琼看着陈默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慌乱,只有坦荡和坚定。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盘问有些多余。
陈默的档案清清白白,工作表现无可挑剔,举报信里的疑点,也被一一推翻。要说这是诬陷,倒更说得通。
“你先回去吧。”刘琼把举报信收起来,语气缓和了不少,“审查结果出来,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陈默站起身,对着刘琼微微欠身:“多谢刘组长。我在科里等着消息,要是还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随时找我。”说完,他转身走出审讯室,脚步沉稳,没有一丝急促。
推开门的那一刻,阳光涌了进来,晃得他眯了眯眼。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警卫站在门口,见他出来,都微微颔首。陈默没有停留,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回到座位上,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刚才在审讯室里,他虽然表现得镇定自若,心里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封举报信,绝不是空穴来风。
举报人不仅知道他的行程,还清楚他接触过方明——虽然那次接触是戴笠安排的,但除了他和戴笠,没人知道内情。
也就是说,举报人要么是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要么就是……组里的高层。
想到这里,陈默的手指微微一颤,烟灰落在了桌面上。
他突然意识到,这次审查看似针对他,实则是秘密情报组内部权力斗争的缩影。戴笠最近在整肃纪律,清理了不少老油条,有些人心里不满,却不敢明着跟戴笠作对,就把矛头对准了他这个戴笠的心腹。
“看来,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陈默低声自语,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好好做事,不参与派系斗争,就能安稳度日。可现在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身处这个漩涡中心,想独善其身,根本不可能。
正想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陈默抬眼:“进来。”
进来的是科里的原科长赵志远,他手里拿着一叠文件,脸上还带着几分担忧:“科长,你没事吧?刚才听说你去了审讯室,大家都挺担心的。”
陈默笑了笑,接过文件:“没事,老赵。就是配合审查小组做个调查。对了,科里的事怎么样了?没出什么乱子吧?”
“放心吧,有我盯着呢。” 老赵叹了口气,“就是最近风声太紧,底下的人都有些人心惶惶。还有,昨天上海那边来了份电报,让咱们尽快上报江浙工运的最新情报,说是戴老板要亲自看。”
陈默点点头,翻开文件快速扫了几眼:“我知道了。你把电报给我,我亲自处理。对了,你去查一下,上月13号晚上,除了老王、小李、小梁,还有谁在科里加班?”
老周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科长,您是怀疑……”
“小心驶得万年船。”
陈默打断他的话,语气严肃,“这次审查虽然有惊无险,但背后的水太深。咱们科里的人,大多数我信得过,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去查的时候,不要声张,就说是核对工作记录。”
“好,我明白。” 老赵点了一下头,转身出去了。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陈默拿起南京来的电报,仔细看着。
电报内容很简单,就是催要情报,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紧迫感。
他知道,戴笠这是在考验他——如果他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拿出像样的情报,不仅能证明自己的能力,还能进一步巩固在戴笠心中的地位。
可现在,他刚经历审查,又刚刚恢复职务,科里的事情已经压了一大堆。更重要的是,他得找出那个匿名举报的人,否则以后还会有更多的麻烦。
陈默揉了揉眉心,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笔记本。上面记着他入职以来接触过的所有人,做过的所有事,密密麻麻,工工整整。
他翻到上月13号那一页,上面写着:“晚七点至十点半,科里加班,整理月报。九点十分,去档案室取文件,遇老王,协助找档案半小时。十点半,离开科里,买杏仁酥,遇巡逻警,闲聊两句。”
他盯着“遇巡逻警,闲聊两句”这几个字,陷入了沉思。
那天晚上,他离开科里后,确实在街角遇到了两个巡逻的警察,还跟他们聊了几句家常。会不会是那两个警察看到了什么?或者说,举报人就是通过他们,知道了他的行踪?
不行,这事必须查清楚。陈默合上笔记本,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
不仅要洗清自己的嫌疑,还要找出幕后黑手,更要尽快建立新功,让戴笠知道,他陈默不仅立场坚定,能力更是无可替代。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进来的是审查小组的联络员,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上带着笑意:“陈科长,恭喜您!刘组长刚刚签发了审查结果,认定举报内容不实,您的科长职务,经戴老板批准即刻恢复。戴老板还特意交代,让您开始工作后,尽快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陈默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却没表现出太多喜悦,只是接过文件,认真看了一遍。
上面写着:“经核查,举报陈默同志通共及立场不坚定一事,查无实据。陈默同志在任职期间,工作勤勉,立场坚定,对党国忠诚。现决定,恢复陈默同志情报二科科长职务。”
“多谢。”陈默把文件收好,对着联络员微微颔首,“我知道了,稍后我就去见戴老板。”
联络员走后,陈默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
恢复职务固然值得高兴,但他心里清楚,这只是暂时的平静。这次审查,就像一个警钟,让他看清了秘密情报组内部的暗流涌动。以后,他不仅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还要时刻提防身边的人,更要学会在权力的漩涡中周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阳光正好,一派祥和。可谁能想到,在这片祥和之下,隐藏着多少刀光剑影,多少尔虞我诈?
陈默知道,他的谍战之路,会更加艰难。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拿起桌上的文件,大步走出了办公室。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脚步坚定,眼神锐利,仿佛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
秘密情报组的权力斗争,才刚刚开始。而陈默,将会是这场斗争中,不容忽视的那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