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5:45。
闸北棚户区还笼在雾里,杂货铺的门板却已卸下一半。
沈兰蹲在灶台前生火,铁锅里熬着小米稀粥,热气把破窗纸吹得一起一伏。
灶膛火光映着她眼下淡青——连熬两夜加密,眼睛已涩得睁不开,可手里仍用竹筷在锅底划拉,把表面一层“粥皮”撇掉,露出底下暗褐色的药粉——给赵刚腿伤的外敷消炎药,今晚就得随“第三级”送走。
楼梯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陈默一身苦力打扮,短褂半敞,胸口汗碱斑驳。
凌晨三点,他去卸了半船洋灰,混在码头力工里探听消息——秘密情报组新到的两名枪手住在浦东“大达客栈”,随身带着“快慢机”,专查夜间摆渡的“可疑分子”。
“第一级得换路线。”
他舀一瓢热水,就在灶台前抹脸,“大达客栈的渡口被盯死,阿明再坐船,容易被搜身。
我让李梅找了一条‘粪船’——每天清晨给租界送马桶,从纱厂后河汊子上船,粪桶夹层藏情报,巡捕嫌臭,一般不翻。”
沈兰皱眉:“粪船虽安全,可味道大,阿明那孩子受得了?”
“受不了也得受。”
陈默咬牙,“昨晚复兴社在渡口当众搜了个女学生,把月经带都扯出来,阿明若被抓住,咱们第一环就断了。”
上午7:00的大粪船码头。
天已大亮,河面却漂着一层黄灰色的雾。
阿明穿着破棉袄,袖口罩着两层“猪胰子”抹过的布套,蹲在船尾,手里拿根长竹竿,假装戳粪渣。
船老大是工人自卫队的老成员,把两担“特制”马桶摆在最外侧——桶壁加了一层桐油木板,中间留出两指宽的空膛,塞满用油纸包好的棉纸情报。
河汊对岸,两名戴呢帽的秘密情报组特务踱来踱去,枪套外露。
船老大咳嗽一声,竹篙一点,船头离岸。
大粪船经过特务脚下时,阿明故意把长竿往岸上一杵,溅起黑黢黢的粪水,特务骂着跳开,掩鼻远遁。
第一级传递,有惊无险通过。
上午9:00,杂货铺
沈兰把粪桶搬进屋,先用碱水冲外壁,再撬开夹层。
油纸包完好,一股发酵的粪臭味,仍冲得她眼泪直流。她屏住呼吸,把棉纸摊在晾衣绳上,用蒲扇轻轻扇风——字迹渐显:
“1. 沪西纱厂夜班工时由12小时改为14小时,资方贴补‘夜点心’仅发霉咸菜两根;
2. 军方要求青帮十日内交三百件帆布沙袋,尺寸2x1.2(米),需双层加密;
3. 秘密情报组浦东小组新增便衣8人,佩‘驳壳枪’,口令‘青锋’。”
她迅速把“2”“3”两条圈红——这是急需上报的核心。第一条虽惨,却属日常压迫,暂放次级。
加密开始。沈兰把《唐诗三百首》翻到《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指尖沾水,在书页空白处写下极细的页码、行、字:
“帆布—《茅屋》5-3;三百件—《兵车行》7-2;尺寸—《赤壁赋》4-1……”
写罢,她把书页烘干,再撕成指甲宽的小条,卷成三卷,分别塞进:
1 西洋镜筒(给伦敦总公司“棉布样单”)
2 镂空钢笔(给皮埃尔“商业信函”)
3 竹制线轴(留在杂货铺备用)
上午11:00,怡和洋行。
陈默一身西装,正和布朗先生核对季度订单。
秘书送来一只“亨得利”巧克力盒——沈兰昨晚交给他,里面是第三级传递的“西洋镜”。
布朗随手把盒子塞进公文包,准备下午乘领事馆专车去码头,搭夜航邮轮赴香港,再转机伦敦。
专车驶出租界时,一名安南巡捕挥手拦车,要求检查。
布朗皱眉,掏出外交护照晃了晃,巡捕只得放行。车外,陈默站在洋行阳台,看见这一幕,掌心全是汗——外交豁免,再次生效。
下午3:00,三新纱厂后河。
第二级备用渠道启动。
沈兰扮成洗衣妇,蹲在石阶用上槌打衣服,身旁摆着三只“洋胰子”木箱——箱壁钻有细孔,内藏用蜡封好的线轴。
她把最右侧那只推入河水,木箱顺流而下,五百米外,一名划乌篷船的老汉用网兜轻轻捞起——此人正是老周安排的“水上交通站”船长。
与此同时,第一级“粪船”返航。
阿明把空马桶搬回纱厂厕所,却在桶底发现一张回条——米汤写的“收到,注意口令‘青锋’”。他当场把纸条撕碎,扔进粪池,心里踏实:闭环形成。
傍晚6:00,杜公馆。
陈默奉命来送“工人异动月报”。
杜月笙正在花厅练书法,写的是“宁静致远”。
陈默垂手立在一旁,待最后一笔收锋,才双手递上折子:“杜先生,这是本月闸北工人动向,属下按地区、行业、人数、异动原因,分门别类。”
杜月笙翻开,只见头一页便写着:
“——秘密情报组便衣口令:青锋;
——军方需帆布沙袋三百件,尺寸2x1.2(米),交期十日;
——沪西纱厂夜班加时,工人怨气上升,可借机收编。”
他满意地点头:“景明,你做事愈发细致了。军方帆布一事,由你督办,所需工人,从三大厂抽人,夜班双倍工钱,但须保密。”
陈默躬身:“属下明白。”心里却雪亮——杜月笙要把“黑车间”搬去丰田仓库的事,交给他一手操办。只要结构图到手,再让工人自卫队“偶遇”曝光,青帮与军方的合作就得重新洗牌。
夜里9:00,杂货铺。
沈兰点亮煤油灯,把第三只线轴撬开,取出老周的水上回条:
“帆布沙袋——军方准备用于‘秋季大演习’,地点苏州河两岸;
秘密情报组口令‘青锋’——凡夜间行动,皆佩戴青绸臂章;
已通知浦东游击队,如遇佩戴青绸者,可先行缴械。”
陈默看完,把纸条放在灯罩上,火苗舔过,纸灰如黑蝶。
“三级传递,今天跑了一圈,无一纰漏。”
沈兰长吐一口气,却不敢松懈,“可秘密情报组增兵,说明他们嗅到味道,第一环的阿明、第二环的粪船、第三环的外交邮袋,任何一环被咬死,整条线就崩。”
陈默把竹制线轴重新缠满棉线,放回柜台:“那就给每一环都加‘保险’。”
他掏出三枚“和”字铜扣,分别钻上一个小孔,用红线穿着:
“第一环给阿明,遇到搜查,把铜扣丢进粪桶,沉底无声;
第二环给乌篷船老汉,若遇巡逻船,铜扣系在渔网浮标,暗示‘危险’;
第三环留给我们自己,一旦杂货铺暴露,铜扣挂在门环,通知同志‘暂停联络’。”
沈兰把铜扣收好,忽地笑了:“咱们这杂货铺,卖的是针线,藏的是炮火,连门环都成了信号器。”
陈默也笑,却很快收敛:“明天你去洋行,把丰田仓库的结构图最后一角补全;我去丰田工地,陪杜月笙剪彩。后天一早,布朗的邮轮抵达香港,我们的情报就会出现在伦敦的报纸——上海青帮与国民党合谋压榨工人,国际社会将看见他们的獠牙。”
午夜0:00,苏州河。
夜航邮轮拉响汽笛,灯光如星,顺流而下。
布朗站在甲板,手里那只“亨得利”巧克力盒,在海风中轻轻摇晃。
盒底,藏着上海工人用血泪写成的密信,正一步步远离黑暗,驶向光亮的彼岸。
而闸北的小巷,杂货铺的灯终于熄灭了。
门环上,没有铜扣——说明今夜安全。
三级传递,像一条看不见的长河,穿过粪船、渔网、外交邮袋,穿过枪口与刀尖,把最微弱的声音,汇成怒吼。
河面平静,暗流汹涌。下一站,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