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南威尔士州极西之地,布罗肯希尔。
这里的土地是红褐色的,向着四周无限延伸,只有巨大的矿井井架和冶炼厂的烟囱打破了地平线的单调。空气中总是悬浮着一层含硫的粉尘,太阳在这里不是金色的,而是透过尘霾呈现出一种暗红。
埃辛顿·刘易斯推开必和必拓总经理办公室,他没有摘下毡帽,只是用手帕捂住口鼻,闷声咳嗽了两下。
房间里的男人转过身来。纪尧姆·德尔普拉特,这位荷兰裔的工业巨头,穿着一身白色亚麻西装,领口系着丝绸领结,在这尘土飞扬的矿区里显得格格不入。他手里端着一杯冰镇的杜松子酒,办公桌后方挂着一幅巨大的矿脉剖面图。
“刘易斯先生,”德尔普拉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欧洲口音,“如果您是来催那一千吨锰矿石的,我的回答依然是:没有。这一季度的产量已经全部预定给了比利时的联合矿业公司。这是合同,神圣的商业合同。”
刘易斯走到桌前,将手中沉重的皮包扔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没有理会对方的拒绝,而是从包里掏出一块灰黑色的、表面有着金属光泽的矿石标本。
“这不是普通的锰矿,德尔普拉特先生。这是您在其六号矿坑废料堆里发现的富锌矿渣。”刘易斯的声音粗砺,“纽卡斯尔的实验室告诉我,您正在试验一种新的泡沫浮选法,试图从这些被人遗弃的尾矿中提取高纯度的锌和铅。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技术。”
德尔普拉特的表情凝固了。这是必和必拓的最高商业机密,这项技术一旦成熟,布罗肯希尔那些堆积如山的废矿渣将在一夜之间变成金山。
“这是商业间谍行为。”德尔普拉特放下了酒杯,脸色阴沉,“如果您不是拿着联邦重工业统筹委员会的证件,我现在就会让保安把您扔进尾矿坝里。”
“省省吧。”刘易斯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我不是来偷你的技术的。我是来给你送钱的,或者是送命的。这取决于你怎么选。”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那是亚瑟亲笔签署的《国家战略资源优先征用令》。
“海军的新战舰需要特殊的合金钢。我们需要高品位的锌和锰。我知道你有。我也知道你想把它们卖给欧洲人,因为他们给的是英镑,甚至是黄金。但现在,这是国家任务。”
刘易斯指了指窗外那片繁忙的矿区:“您可以继续履行您和比利时人的合同。但在那之前,联邦铁路局会遗憾地通知您,由于运力紧张,通往阿德莱德港口的铁路将无法运输bhp的任何货物。您的矿石会堆在仓库里,直到发霉。”
“这是勒索!”德尔普拉特愤怒地拍着桌子,“这是对自由贸易的强奸!我要向悉尼的高等法院起诉!我要向伦敦的董事会控诉!”
“随您便。”刘易斯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领口,“但在法官受理您的案子之前,您的泡沫浮选法专利申请可能会在堪培拉的专利局里迷路。而且,我听说税务局最近对矿业公司的暴利很感兴趣。”
刘易斯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这位满脸通红的工业家:“但是,如果您配合。联邦政府会收购这些矿石,虽然没有欧洲的高价,但绝对是合理的市场价格,同时,我们会为您的新浮选法工厂提供全额的电力补贴,并由皇家银行提供低息贷款进行扩建。未来的战舰装甲订单,bhp将拥有优先竞标权。”
“大棒还是胡萝卜,德尔普拉特先生。您是聪明人,不需要我教您怎么做生意。”
房间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德尔普拉特是个纯粹的商人,他懂得计算成本与收益。
“成交。”德尔普拉特咬着牙挤出这个词,“但我要求在合同里写明,电力补贴期限至少十年。”
“成交。”刘易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搞定了原料,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就在第一批矿石装上火车的第三天,危机在产业链的下游——纽卡斯尔爆发了。
1月12日,纽卡斯尔,亨特河谷煤矿区。
这里是钢铁厂的动力之源。没有煤炭,高炉就会冷却,铁水就会凝固在炉膛里,造成巨额的损失。
然而,此刻的矿区却陷入了停滞。巨大的卷扬机停止了转动,运煤的铁轨上空空荡荡。数千名矿工聚集在矿场门口的空地上,手里拿着镐头和铁锹,脸上写满了愤怒。
站在人群中央高台上的,是一个身材瘦削、眼窝深陷的男人。彼得·鲍林,北方矿工联合会的激进领袖。他穿着一件黑夹克,挥舞着拳头,声音尖利而充满煽动性。
“兄弟们!看看你们的手!看看你们从肺里咳出来的黑血!”鲍林指着身后那群衣衫褴褛的矿工,“堪培拉的那个什么契约,那是比利·休斯和资本家签的卖身契!他们拿着高薪,坐在有暖气的办公室里,却让我们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为了那点可怜的十先令卖命!”
“他们说国家需要煤炭,需要造军舰!可军舰能当饭吃吗?军舰能治好我们的矽肺病吗?不能!”
“我宣布,从现在起,罢工!除非煤矿主立刻把每吨煤的计件工资提高百分之五十,否则一块煤渣也别想运出亨特河谷!”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这不是经过工会联盟批准的有序罢工,这是一场野猫罢工,没有预警,没有谈判,直接瘫痪了生产。
消息传回堪培拉,联邦宫内一片哗然。
“这个疯子!”总理迪金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搞破坏!纽卡斯尔钢铁厂的焦炭库存只够维持三天!如果高炉熄火,重建需要三个月!”
“这不只是钱的问题。”国防部长布里奇斯将军脸色铁青,“这是对国家安全的直接攻击。我建议立刻动用联邦军队,实行军事管制,强行复工。”
“不行。”一直沉默的内政部长比利·休斯站了出来。他的脸色比谁都难看。彼得·鲍林是他曾经的战友,也是现在工党内部激进派的代表。如果动用军队,工党就会分裂,他在工人阶级中的威信将荡然无存。
“这是冲着我来的。”休斯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鲍林在挑战我对工会的控制权。如果我退缩,或者让军队介入,我就输了。”
“给我二十四小时。”休斯看向亚瑟,目光决绝,“我自己去解决。”
亚瑟坐在办公桌后,看着这位从底层奋斗上来的矮个子部长。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劳资纠纷,这是新政权内部逻辑的一次血淋淋的验证,面包与刺刀,到底谁说了算。
“去吧,比利。”亚瑟点了点头,“但我让道尔的人跟着你。记住,联邦的底线是高炉不能熄火。”
1月14日,雨夜,纽卡斯尔矿区工会大厅。
大厅里挤满了矿工。烟雾缭绕,汗味熏人。彼得·鲍林正站在台上,享受着工人们的欢呼。
比利·休斯带了两名助手大步走了进来。他昂着头,像一只好斗的公鸡。
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随后爆发出一阵嘘声。
“叛徒!”“资本家的走狗!”
休斯没有回应。他径直走上台,一把抢过鲍林面前的扩音器。
“骂够了吗?”休斯的声音通过电流嘶嘶作响,压过了全场的嘈杂,“骂够了就听我说!”
“鲍林告诉你们,我在堪培拉享福。放屁!老子在起草《工伤赔偿法案》!老子在逼着财政部给你们的养老金拨款!”
他指着台下的矿工:“你们想要百分之五十的涨薪?好啊!那就让煤矿主破产!让钢铁厂停工!然后呢?我们要造的铁路停了,我们要造的军舰停了。日本人要是打过来,你们拿镐头去跟他们的巡洋舰拼命吗?”
“这是一场勒索!”休斯转身指着鲍林的鼻子,“彼得·鲍林,你不是在为工人争取利益,你是在利用他们的肚子来实现你的政治野心!你为了你那个虚无缥缈的革命梦,要砸掉全澳洲工人的饭碗!”
鲍林冲上来想要抢夺话筒:“你这个修正主义的叛徒!你出卖了阶级!”
两人在台上推搡起来。台下的矿工们骚动了,有人想要冲上台。
就在这时,休斯从怀里掏出了一份文件,高高举起。
“看清楚了!这是什么!”
他大声吼道:“这是联邦政府刚刚签署的《煤矿安全与工时改良条例》!八小时工作制将在这里强制执行!还有强制性的通风设备安装标准!这是我用我的乌纱帽换来的!”
“但是!”休斯的话锋一转,变得森冷,“如果你们继续这种非法的罢工,根据《国防法》第119条,联邦政府有权在国家紧急状态下接管关键资源。明天早上六点,如果不开工,这就不是劳资纠纷,这是叛乱!等待你们的不是涨薪,是军队和法庭!”
“你们是要这份实实在在的安全条例和八小时工作制,还是要跟着鲍林去坐牢?”
台下一片死寂。矿工们看着休斯手里的文件,又看看色厉内荏的鲍林。他们是穷,但他们不傻。八小时工作制,那是他们盼了多少年的东西。
“我……我们要八小时!”人群中,一个老矿工喊了一嗓子。
“对!我们要安全条例!”更多的人附和起来。
鲍林看着风向突变的人群,脸色苍白。休斯不仅带来了大棒,也带来了足够诱人的胡萝卜。
当晚,罢工宣布解散。第二天清晨,运煤的列车在晨雾中重新启动,满载着黑色的燃料,驶向饥渴的钢铁厂。
1月18日,堪培拉。
埃辛顿·刘易斯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亮得吓人。
他将一块泛着幽蓝色光泽的钢锭放在了亚瑟的桌子上。
“殿下,”刘易斯的声音沙哑,“这是第一炉用布罗肯希尔的新矿石,加上斋藤先生的配方,在纽卡斯尔特种钢车间炼出来的镍铬钼钒合金钢。”
“我们测试了。强度比克虏伯的标准钢高出百分之十五。它能承受住蒸汽轮机的高温高压。我们的战舰,有骨头了。”
亚瑟伸手抚摸着那块冰冷的金属。
“干得好,刘易斯。”亚瑟轻声说,“现在,让我们的熔炉,咆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