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阁楼的樟木箱底翻到那叠信时,窗外的梧桐叶正落得纷纷扬扬,像要把整个秋天都埋进这间老屋子。指尖刚触到泛黄的信纸,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凉意——阿岁又靠在门框上了,他总爱这样,安静地看着我做些无关紧要的事,像株长在时光里的影子植物。
“什么时候藏的这些?”我举起最上面那封,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颜料早褪成了淡橘色。阿岁的声音比平时沉些,像蒙着层旧棉絮:“你十五岁生日那天,说想给未来的自己写信。”
我愣了愣,关于十五岁的记忆早模糊成一团雾,只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热,空调坏了整整一周,我抱着西瓜在地板上躺成“大”字,跟阿岁抱怨说“长大真没意思”。他当时蹲在我旁边,指尖悬在我额头上几厘米处,最终只轻轻碰了碰我汗湿的发梢:“那我们就慢些走。”
信是按日期叠的,最上面那封写着“给二十岁的林晓”。我拆开时,信纸簌簌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折痕里钻出来。字是少年时的笔迹,横画总写得太用力,把纸都戳出了细孔:“如果你看到这封信,阿岁还在吗?他有没有变样子?我猜他还是穿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笑起来左边嘴角有个小梨涡——你可别告诉他,我偷偷数过他笑的次数。”
眼泪突然就砸在了“小梨涡”三个字上,晕开一小片墨痕。我回头看阿岁,他果然还穿着那件衬衫,袖口卷到小臂,只是肩膀好像比记忆里单薄些。他察觉到我的目光,习惯性地想笑,却又忽然顿住,像是怕我真的数他的笑。
“继续读吧。”他说。
第二封信是十七岁写的,纸角沾着点咖啡渍,大概是偷偷在晚自习时写的。“今天模拟考砸了,躲在天台哭,阿岁递了张纸巾给我——明明他碰不到实物,却总能变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出来。他说‘林晓,你已经很棒了’,可我知道,他只是怕我难过。对了,我今天偷偷在他常坐的窗台上放了颗糖,不知道他能不能尝到甜味。”
我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的天台,风很大,吹得我头发乱舞。当时我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直到眼泪滴在水泥地上,面前凭空出现一张印着小熊的纸巾。我当时还惊得跳起来,骂了句“哪个捣蛋鬼”,现在想来,阿岁当时该有多委屈。
“尝到了。”阿岁的声音轻轻飘过来,“橘子味的,有点酸。”
最后一封信写在我十九岁生日,也就是阿岁开始变得透明的前一个月。信纸皱巴巴的,像是被反复揉过又展平:“阿岁好像越来越淡了,昨天我伸手想碰他的头发,指尖却直接穿了过去。我不敢问他怎么了,就假装没看见。如果未来的我能看到这封信,拜托你多陪陪他,别让他一个人待着。还有,告诉他,我从来没后悔过,有他陪我长大,真的很幸运。”
信读到最后,我的手已经抖得握不住纸。阿岁走过来,这次我居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温度——不是往常的凉意,而是像晒过太阳的被子,暖得让人想哭。他轻轻把信纸从我手里抽走,叠回原来的样子,折痕对齐得丝毫不差,就像这些年,他总能把我破碎的情绪小心翼翼地拼好。
“林晓,”他蹲下来,眼睛里映着窗外的梧桐叶,“我也很幸运。”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信纸哗哗响,像是十五岁的我、十七岁的我、十九岁的我,都在这屋子里,陪着阿岁,陪着现在的我,把没说出口的话,都藏进了信笺的折痕里。梧桐叶还在落,可我忽然不怕了,因为我知道,有些陪伴,从来不会被时光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