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碧泉的暖意似乎还残留在四肢百骸，驱散了连日奔波的寒气与鬼市带来的阴霾。然而，当林岚踏入沈砚特意为她在大理寺官邸后院辟出的那间专属“验室”时，周身的气息瞬间沉凝下来。室内药气与各种试剂独特的气味交织，一排排特制的木架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瓶罐、药材、骨骼标本以及她亲手制作的简易实验器皿——这里是她穿越时空后，在这大唐王朝唯一能让她找回“林法医”身份的堡垒。
此刻，堡垒的中心，是几张铺着雪白细麻布的宽大桌案。其上，小心翼翼地摆放着几个材质特殊的密封小盒和玉瓶，里面正是她从波斯幻戏案发现场，顶着巨大压力秘密收集来的关键证物——阿胡拉“自燃”仪式中残留的灰烬，以及那些曾令满座王公陷入迷离状态、最终被集体催眠作伪证的诡异香料残渣。
沈砚换回了惯常的玄色官服，身姿笔挺地站在桌案旁，并未落座。他深知这里是她绝对的领域，如同战场上的主帅营帐，不容干扰。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林岚迅速进入状态，看着她清冷专注的侧脸在透过高窗的晨光下，如同最精密的玉雕。
“鬼市所得，归藏密文直指‘异星之力’与‘磁引天机’，”沈砚低沉的声音打破了验室内的寂静，带着凝重，“索罗斯能操控整个使团众口一词作伪证，这催眠香料是关键一环。若能彻底解开此物之谜，不仅能洗刷污名，更能直捣黄龙，揪出这香料来源，锁定幕后黑手！”
“不错。”林岚头也未抬，已然戴上特制的细葛手套，动作娴熟而精准地打开一个玉瓶的软木塞。一股极其复杂、带着甜腻花香、辛辣药气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勾动神魂深处躁动的奇异气息，瞬间弥漫开来，浓烈得让沈砚都下意识地微微蹙眉。“这香料的致幻和催眠效果，远非寻常迷药可比。它能在极短时间内，通过呼吸作用于大脑，扭曲感知，放大暗示，甚至篡改记忆片段……索罗斯正是利用此物，配合特定的仪式氛围和水晶镜的奇异光影，才完成了那场‘集体催眠’的骗局。”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银质小匙极其小心地从玉瓶中舀出一点深褐色的、带着油脂光泽的香料粉末，置于一片薄如蝉翼的水晶片上。接着，她拿起一枚精心打磨、弧度完美的凸透镜（她称之为“显微镜”），凑近仔细观察。
“看这粉末的形态，”林岚将水晶片微微调整角度，让光线更好地穿透，“颗粒极其细微均匀，混合得异常完美，绝非粗制滥造。其中含有大量植物性粉末——我初步辨认，有颠茄籽研磨的细末、曼陀罗花的干燥花粉、还有…某种罂粟蒴果提取的膏状物凝干后的微粒。” 她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宣读一份报告，却让沈砚的心猛地一沉。颠茄、曼陀罗、罂粟…无一不是剧毒或严格管控的禁药！
“剧毒之物，如何能大量混入香料而不立时致命？”沈砚沉声问，眉宇间锁着深深的疑虑。
“这正是其高明之处。”林岚放下显微镜，拿起另一个密封小盒，里面是几块凝结的、颜色更深的香料块，“这些是在香炉深处未完全燃尽的残块。我尝试用蒸馏之法，分离其成分。”她指向验室一角一个简易却设计精巧的铜制蒸馏装置，下方的小火正缓缓加热，冷凝管末端，一滴极其粘稠、色泽金黄的液体正极其缓慢地滴入一个玉碗中，散发出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甜香。
“经过反复蒸馏和冷凝，我分离出了一种…‘油’。”林岚用银针蘸取了一点玉碗中金黄色的粘稠液体，在指尖捻开，“它质地粘稠，香气浓郁而诡异，是主要的致幻和催眠成分的载体。颠茄、曼陀罗等毒物的精华，似乎被某种方法高度提纯并融入了这种‘油’中。更关键的是，这种‘油’本身，似乎来源于一种极其罕见的植物——西域睡火莲的花蜜！”
“睡火莲？”沈砚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但“西域”二字立刻触动了他的神经。
“一种只生长在极西之地、雪山温泉附近的奇异植物。”林岚解释道，眼神锐利，“其花蜜蕴含一种独特的物质，本身具有强烈的安抚和轻微致幻效果，如同天然的催眠剂。但更神奇的是，它似乎能与颠茄、曼陀罗等剧毒物质的精华完美融合，不仅中和了其部分烈性毒性，使其不致瞬间致命，更放大了其扭曲心智、接受暗示的效果！这就像是…天然的‘增效剂’和‘稳定剂’！”
她走回桌案，铺开一张特制的、韧性极佳的楮皮纸，上面已经用炭笔勾勒出一个复杂的树状图，标注着各种药材名称和问号。“根据分离出的成分、残留物的形态、燃烧后的灰烬特性，以及我对各类药材药性的理解，”林岚的指尖在树状图上快速移动，炭笔沙沙作响，不断填补着空白，“主料：西域睡火莲花蜜提纯精油为基底。剧毒致幻剂：颠茄籽精粹、曼陀罗花粉精粹、罂粟膏精粹。辅助香料：用以掩盖毒物气息的顶级龙涎香、苏合香、乳香粉末。最后，还有几味关键的‘引子’和‘稳定剂’——”
她的笔尖重重地点在最后几处空白上，写下三个名字：
“昆仑雪魄芝孢子粉、南海鲛人泪晶、天竺迦楼罗木心屑！”
沈砚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雪魄芝生于昆仑绝巅，百年难遇一朵，其孢子粉更是稀世奇珍，唯有皇家尚药局秘库或顶尖的昆仑采药人方有可能得之少许！鲛人泪晶，实乃南海深处巨蚌所产的一种奇异珍珠，通体冰蓝，遇热则化，有凝神定魄之效，价值连城，非顶级海商巨贾不可得！至于天竺迦楼罗木…”他冷哼一声，眼中寒光闪烁，“更是只闻其名！传说乃天竺佛国圣木，其木心屑燃之有异香，能通幽冥，为天竺王庭秘藏！这三味药，任何一味流入市面都足以引起轩然大波，更遑论同时出现在这害人的邪香之中！”
“正是！”林岚放下炭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中却燃烧着洞悉真相的火焰，“完整的催眠香料配方，已经逆推而出！其核心精妙，在于以睡火莲花蜜为媒，完美融合数种剧毒致幻精粹，再以龙涎等顶级香料掩盖其戾气，最后辅以雪魄芝孢子粉增强精神渗透力、鲛人泪晶稳定药性防止反噬、迦楼罗木心屑则可能用于强化其‘沟通幽冥’的仪式感，彻底瓦解受术者的心理防线！此香配方之复杂、用料之珍稀罕见、炮制手法之精妙，绝非寻常江湖术士或普通胡商所能为之！”
她拿起那张写满配方的楮皮纸，声音斩钉截铁：“能同时提供或接触这几种核心珍稀药材的渠道，屈指可数！其一，便是宫廷尚药局！其秘库网罗天下奇珍，陛下追求长生，对这些稀世药材的收集向来不遗余力！其二，便是那些财力通天、手眼遍布西域、南海乃至天竺的顶级胡商巨贾！只有他们，才有能力、有渠道跨越千山万水，获取这些只存在于传说或王庭秘库中的奇物！”
沈砚一把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配方纸。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扫过每一个药材名称，每一个推断依据。宫廷尚药局…胡商巨贾…两条清晰的脉络瞬间在他脑中铺开，与之前的线索——高全（内侍省采办）、索罗斯（波斯副使）、归藏密文——轰然交汇！
“好！好一个‘溯源’！”沈砚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冰冷的杀意，他将配方纸仔细折好，珍而重之地纳入怀中，“岚儿，你此番立下大功！此配方一出，如同照妖宝镜！尚药局由内侍省掌管，采办记录必有存档！而那些有实力触碰此等禁物的胡商，整个长安城，也不过寥寥数家！范围，已缩小至方寸之地！”
他猛地转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风，大步走向验室门口，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
“传令！即刻调取尚药局近一年所有珍稀药材出入库及采办记录！重点核查雪魄芝、鲛人泪晶、迦楼罗木心屑！同时，将长安城内所有顶级胡商萨保（首领）的名录及近期的异常交易，给我筛一遍！尤其是与波斯、天竺、南海有密切往来者！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过！”
命令如同无形的涟漪，迅速从这间充满药气的验室扩散出去。林岚站在桌案后，看着沈砚挺拔如松、杀伐决断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轻轻吁出一口气。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些诡异香料的触感，但心中却一片澄明。配方已破，源头将现。归藏与他们的爪牙，在这张由珍稀药材编织而成的无形大网中，已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