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作监。
高大的青砖围墙隔绝了皇城的喧嚣，院内充斥着锯木的嘶鸣、铁锤敲击的叮当、刨花飞溅的香气，以及一种混合着桐油、生铁和汗水的独特气息。这里是帝国最高技艺的汇聚之所，为皇室打造着最精美的器物，也藏着最隐秘的技艺。
然而此刻，这往日繁忙有序的工坊重地，却被一股肃杀压抑的气氛笼罩。龙武军精锐如同黑色的磐石，扼守着所有出入口。监内的工匠、学徒们噤若寒蝉，埋头于手中的活计，大气不敢出，眼神却不安地瞟向深处那座门窗紧闭、被严密看守的独立工坊——鲁大成专属的“天工阁”。
沈砚负手立于天工阁紧闭的门外，玄衣在冬日的寒风中纹丝不动，脸色沉凝如水。匠作监监丞，一个面白微胖、穿着深青色官袍的中年人，正躬身站在一旁，额头冷汗涔涔，不住地用袖口擦拭。
“沈…沈大人，”监丞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惶恐，“鲁师傅…鲁师傅是咱们监里的头把交椅，手艺没得说，为人也最是老实本分！他…他怎么会卷进那种事里去？这…这一定是误会啊！”
“误会？”沈砚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监丞汗湿的脸，“本官问你，内侍省少监高全，命你安排人手加固波斯水晶宝镜镜框，可是你亲自指派鲁大成前往？”
“是…是下官指派的…”监丞不敢隐瞒，声音发颤，“高少监拿着内侍省的条子，说事涉贡品，兹事体大，务必选最稳妥、手艺最好的师傅。下官思来想去，只有鲁师傅最合适…他做了一辈子精工镶嵌，从无差错…”
“鲁大成出发前，可曾从监内物料库申领过特殊物料？尤其是…磁石？”沈砚追问，目光锐利如鹰。
监丞一愣，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道：“有！有！下官想起来了！鲁师傅临去四方馆前，确实拿着高少监给的批条，去内库领了一小块上好的‘吸铁石’！说是加固宝镜需要用到一种特殊的磁吸粘合工艺，非此石不可！内库管事老吴那里有登记！”
“磁吸粘合工艺？”沈砚眼中寒光一闪，“此工艺，监内可有人会？鲁大成之前可曾用过？”
“这…”监丞面露难色，搓着手，“回大人，磁石用于机巧，倒是偶有听闻，但用于粘合…下官…下官孤陋寡闻，确未在监内见过。鲁师傅当时说得笃定，又有高少监的条子，下官…下官也就没多问…” 他显然也意识到这所谓的“工艺”可能有问题。
“带本官去鲁大成的工坊。”沈砚不再多言，声音不容置疑。
“是！是！”监丞连忙引路。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木屑、金属和机油的气味扑面而来。天工阁内空间不小，却因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半成品、图纸而显得拥挤杂乱。正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工作台上，散落着锉刀、凿子、量具，台面上还固定着一件尚未完工的、结构极其精巧复杂的黄铜机括，显然是个大工程。
沈砚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室内每一个角落。赵虎已带人先一步搜查过，此刻正肃立一旁，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发现。
沈砚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件未完工的黄铜机括旁。那里，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边角磨损严重的硬皮笔记簿。他走过去，拿起笔记簿。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构件的尺寸、材料特性、装配要点，字迹刚劲有力，画图精准清晰，显是鲁大成亲笔。
沈砚快速翻动着。笔记簿的内容极其专业，大多是皇家器物的制作心得。突然，他的手指停在了一页！这一页的墨迹明显比其他页更新，记录的内容也显得异常突兀！
页面顶端，潦草地画着一个极其简略的镜框轮廓，旁边标注着几个波斯数字（可能是尺寸）。下面，则是一行行被反复涂改、显得有些凌乱急促的注解：
“镜框内壁…需开暗槽…深三分…宽半厘…置滑轨…”
“磁石…两极…相斥为引…触发簧片…”
“磷粉…白…遇气则燃…置于镜面正下三寸暗格…引线需速燃…”
“画轴…薄如蝉翼…硝制鱼鳔…卷藏于顶…遇光则显…”
“难！磁石易碎！簧片力难控！磷粉量难定！稍有不慎…前功尽弃…且…此物阴损…恐伤天和…”
最后一行字，墨迹深重，甚至有些颤抖，透露出书写者内心的挣扎和不安！
“磷粉…遇气则燃…置于镜面正下三寸…磁石触发…画轴遇光则显…”沈砚低声念着，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心头！这笔记簿上的内容，几乎就是林岚推断出的水晶镜杀人及投影机关的核心原理图！鲁大成，就是那个亲手在镜框上动致命手脚的人！
“大人！” 赵虎指着笔记簿旁工作台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您看这里！”
沈砚循声望去。只见台面边缘，有几道极其新鲜、深切入坚硬紫檀木的抓痕！抓痕附近，还散落着几粒比芝麻还小、通体漆黑的碎屑！沈砚拿起一粒，用随身携带的小磁石靠近——碎屑立刻被吸附上去！
“磁石碎屑！和焦尸齿缝中发现的一模一样！” 沈砚眼神冰冷，“鲁大成在操作那易碎的磁石机关时，不慎留下了碎屑！这些抓痕…是他被灭口或被挟持时挣扎所留！”
“监丞！”沈砚猛地转身，声音带着雷霆之怒，“鲁大成何时失踪？最后见到他的人是谁？！”
监丞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扑通跪倒在地：“回…回大人！鲁师傅是…是前天晚上！前天傍晚下工，他还和徒弟小六子交代了几句活计，说明日要赶工完成那件铜鹤机关…可…可第二天一早，小六子来上工，就发现这天工阁门虚掩着，里面…里面就是这样了！鲁师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小六子何在？带他来！”沈砚厉声道。
很快，一个约莫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却眼神机灵的学徒被带了进来。他显然被这阵势吓坏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小…小人小六子…拜见…拜见大人…” 声音带着哭腔。
“小六子，”沈砚放缓了语气，但目光依旧锐利，“你师傅鲁大成，前天傍晚下工前，可有什么异常？说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小六子努力回忆着，带着哭腔道：“师傅…师傅那几天…好像…好像心事很重…总是对着那波斯镜子的图纸发呆…还…还总是叹气…说…说什么‘身不由己’、‘造孽’…前天傍晚下工前，他…他把我叫到跟前，指着台上那件没做完的铜鹤机关，说…说‘小六子，这鹤心部位的联动簧片是关键，力道一定要调匀了，差一丝都不行…就像…就像那磁石，太脆，一碰就碎…’ 然后…然后他就让我先回去了…”
“磁石？他特意提到磁石？”沈砚追问。
“是…是的…”小六子点头，“师傅好像…很在意那块磁石…领回来那天，就关起门来自己鼓捣，还不小心敲碎了一小块，粉末沾在铁砧上，弄了好久才弄干净…他当时还嘀咕…说‘这石头脆得邪门，像是被人动过手脚…’”
磁石被动过手脚？沈砚眼中精光一闪！这又是一个关键信息！
“后来呢？你走之后，可有人来找过你师傅？”沈砚紧盯着小六子。
小六子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突然眼睛一亮：“有！有！小人走到工坊大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好像…好像看到有个穿着深青色袍子、帽檐压得很低的人…闪进了师傅的工坊！天有点暗，小人…小人没看清脸，就觉得那人…那人走路没声音似的…”
深青色袍子？帽檐压低？走路无声？
这描述…像宫里的宦官！
“监丞！”沈砚猛地看向跪在一旁的监丞，“前天傍晚下工后，可有内侍省的人来过匠作监？！”
监丞浑身一哆嗦，连忙翻看手中的出入登记簿，手指颤抖地划过：“回…回大人…前天傍晚…酉时三刻…内侍省…内侍省少监高全高公公…持腰牌来过！说是…说是奉旨来查看一件御用屏风的进度！登记在此！”
高全！又是他！
沈砚眼中寒芒爆射！从安排鲁大成接触水晶镜，到提供可能被动了手脚的磁石，再到鲁大成失踪前夜亲自造访匠作监…这条线，死死地缠在了这个内侍省少监的身上！
“赵虎！”沈砚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
“末将在！”
“即刻带人，去内侍省‘请’高全高少监！就说本官有要事相询！若遇阻拦，便说奉旨查案，涉及御前血案，格杀勿论！”沈砚杀意凛然！
“得令！”赵虎领命，杀气腾腾地转身而去。
沈砚再次看向工作台上那几道深深的抓痕和散落的磁石碎屑，又看了看笔记簿上那行充满挣扎的“此物阴损…恐伤天和…”，最后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
鲁大成的失踪，高全的介入，被动过手脚的磁石…线索如同缠绕的藤蔓，将阴谋的触角，悄然伸向了宫廷的最深处。这匠作监内寻到的磁迹，指向的已不仅仅是一桩谋杀，更是一场深不见底的宫廷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