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二堂，灯火通明，却亮得发冷。巨大的清河县舆图铺满整张桌案，黑石村后山那片被朱砂反复涂抹的区域，如同一个渗血的伤口。鹰喙岩、山神庙、城隍庙三处，被三道粗砺的血色墨痕死死勾连、缠绕，最终汇聚于鹰喙岩下那深不见底的红叉——炼蛊魔窟！
空气里弥漫着硝石、硫磺、火油混合的刺鼻气味，还有未散的血腥和药味。临时调拨的军械堆在角落：强弓劲弩闪着幽光，箭镞浸在泛着诡异蓝芒的毒液桶里；一罐罐密封的火油黑沉沉的，如同凝固的岩浆；特制的、内嵌磁石的破甲重弩，散发着冰冷的金属气息。肃立的衙役们如同雕塑，只有粗重的呼吸和按在刀柄上青筋微凸的手背，泄露着大战前的紧绷。
陆明渊立在沙盘前——那是张龙赵虎带人赶制的黑石村后山及城隍庙区域的简易沙盘。鹰喙岩被塑成狰狞的鹰嘴状，山神庙缩在枯藤模型下，城隍庙则用焦黑的木块堆出祭坛轮廓。他玄色大氅的下摆还沾着鹰愁涧的泥点，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深潭般的眼眸却亮得灼人，如同淬火的寒星，扫过沙盘上每一处沟壑、每一道可能的路径。
“大人！” 雷震的声音如同闷雷，打破沉寂。他魁梧的身躯像一座铁塔，堵在门口，背上交叉的两柄厚背砍山刀刀柄缠着的牛筋已被汗水浸透，铜铃大眼布满血丝，“弟兄们刀磨快了，油灌满了！就等您一声令下！是先去掏了城隍庙那贼窝子，还是直扑鹰喙岩砸了那蛊虫老巢？您指哪儿，老子打哪儿！”
他话音未落，一只通体漆黑、羽毛凌乱的鸽子如同折翼的鸟，歪歪斜斜地撞开窗户，一头栽在沙盘边缘，发出微弱的“咕咕”声。它的腿上，绑着一个沾满污迹的细小竹筒。
玲珑的密信！看这鸽子的状态，传递过程必是九死一生！
陆明渊瞳孔微缩，一步上前，解下竹筒的动作快如闪电。展开的密笺上，字迹潦草扭曲，带着暗褐色的污渍（不知是泥还是血），却字字如刀：
“祭坛侧石室囚！闻‘神使’与疤面男密语：‘子时三刻，神坛移鼎，阴脉贯通，引神火入山腹！’ 移鼎处…即秘道口！吾将伺机毁坛或释烟为号！蝎尾青印疤面男…乃‘移鼎’力士！洞在坛下…深…险…速！”
“子时三刻！移鼎开道！” 陆明渊的声音如同冰面乍裂，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呼吸！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角落的铜壶滴漏——离子时，仅剩一个半时辰！
“城隍庙祭坛之下，便是通往鹰喙岩山腹炼蛊洞的秘道入口！子时三刻，邪教将移开祭坛中央某物，开启秘道，进行所谓‘引神火’仪式！此乃内外勾连、唤醒或输送蛊母的关键时刻！”
“狗日的！还想玩阴的！” 雷震气得一拳砸在门框上，木屑纷飞，“老子这就带人冲过去！把那狗屁祭坛连同下面耗子洞一起砸个稀巴烂！”
“莽撞！” 陆明渊厉声喝止，深潭般的眼眸里风暴凝聚，“祭坛乃邪教核心，守卫必森严！强攻入口，伤亡必巨！更可能逼其狗急跳墙，提前引爆蛊巢或屠杀‘药人’！玲珑亦深陷其中！” 他的手指如铁钎，狠狠戳在沙盘上城隍庙祭坛的位置，“此战关键，在于‘时机’与‘里应’！”
他猛地转身，玄色大氅带起一股劲风，目光如炬扫过堂内每一张肃杀的面孔，声音斩钉截铁，字字如军令：
“传令！兵分三路，双线并击！目标——捣毁炼蛊洞！斩首邪魔！”
“第一路！雷震听令！”
“属下在！” 雷震挺胸怒吼。
“命你率张龙、赵虎及县衙三班衙役主力，携带强弓、毒弩、火油罐、破甲重弩、钩索！” 陆明渊的语速快如疾风，却清晰无比，“目标——城隍庙祭坛！行动时间——子时正（午夜12点）！”
“子时一到，外围弓弩手占据制高点，以浸油火箭覆盖射击！压制守卫，制造混乱！同时，破甲重弩瞄准祭坛基座薄弱处，不计代价，三轮齐射！务必轰开缺口！”
“缺口一开，你亲率死士，以火油开道，强攻突入！首要目标有三：其一，擒杀或格毙玄黑袍服‘右护法’（玄阴大尊）及戴白骨面具之‘神使’！其二，寻到并控制‘移鼎’机关所在！子时三刻前，绝不容其开启秘道！其三，救出玲珑！若见其释放信号（烟火或巨响），或察觉其有毁坛之举，立刻不惜一切代价接应！”
“记住！祭坛乃入口，非终点！捣毁其表，阻其开启秘道，即为大功！不得恋战！肃清祭坛残余后，留张龙率一部封锁入口，泼洒雄黄硫磺！你即刻率余部，沿官道全速驰援鹰喙岩主战场！不得有误！”
“得令！” 雷震眼中凶光爆射，如同被放出牢笼的猛兽，“老子定把祭坛给他掀了！把那装神弄鬼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玲珑妹子，老子拼了命也给你带出来！”
“第二路！沈清漪听令！” 陆明渊目光转向一直静立沙盘旁、神色凝重的沈清漪。
沈清漪抬起清亮的眸子，迎上陆明渊的目光，无丝毫退缩：“大人请讲。”
“命你随本官，率县衙剩余精干衙役及全部磁石器具、特制药囊、强效镇静药剂！” 陆明渊指向沙盘上那狰狞的鹰喙岩，“目标——鹰喙岩下，山腹炼蛊洞核心巢穴！行动时间——子时三刻！与雷震轰击祭坛缺口同时发动！”
“子时三刻一到，外围弓弩手以浸油火箭覆盖鹰喙岩周边可能出口及通风口！阻断其逃生与通风！”
“同时，本官亲率破门队，以火药（若有设定）\/特制撞木，强攻山腹主入口！若入口隐蔽或坚固，则以你特制之‘蚀石水’（强酸）融之！”
“洞门一开，磁石队持特制大磁盾前驱，吸附、干扰涌出之蛊虫！药囊队紧随其后，投掷雄黄硫磺混合药囊，焚烧毒烟，压制虫群！”
“你我二人，目标直指洞窟最深处！对付核心之‘暗处药师’及…蛊母！” 陆明渊的目光与沈清漪交汇，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托付，“沈姑娘，蛊母诡谲，非武力可灭！如何镇之、灭之，全仗岐黄圣手！本官…为你护法！清除一切阻碍！”
沈清漪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医者的智慧与破釜沉舟的勇气：“清漪明白！蛊母畏金铁磁石之音，惧雄黄烈火之烟，其性阴寒，或可以极阳之药、极烈之声攻之！更需提防其垂死反噬，毒血毒雾…我已有腹案，所需药物器械已备齐！” 她轻轻拍了拍腰间一个鼓鼓囊囊、散发着浓烈药味的皮囊。
“第三路！王捕头（衙役中老成持重者）听令！” 陆明渊目光转向一位年约四旬、面相沉稳的老捕头。
“属下在！” 王捕头抱拳肃立。
“命你率余下衙役及征调的民壮，携带大量生石灰、艾草、硫磺！” 陆明渊的手指在沙盘上山神庙位置重重一点，“目标——山神庙！此乃邪教转运中枢，亦是炼蛊洞另一可能出口！”
“行动时间——即刻出发！子时前务必抵达，暗中封锁山神庙所有路径！设置绊索、陷坑！泼洒生石灰、硫磺粉于地面及可能出口！焚烧艾草，制造浓烟！”
“任务有二：其一，阻断山神庙与鹰喙岩炼蛊洞之间可能的人员物资流通！其二，若洞中邪教余孽或蛊虫由此逃窜…格杀勿论！以火油焚烧！绝不容其流毒山外！”
“若遇张龙赵虎所部自城隍庙方向撤回，可放行汇合！”
“属下领命！定叫那山神庙…变成鬼门关！” 王捕头沉声应道，眼中透着老辣。
军令如山，条分缕析！三路大军，如同三柄出鞘的利刃，锋芒直指邪教命脉！
“大人！” 雷震盯着沙盘上鹰喙岩那深不见底的红叉，铜铃大眼里闪过一丝疑虑，“那狗洞子藏在山肚子里，深三十丈！俺们就算轰开了口子，里面黑灯瞎火，岔道肯定跟老鼠窝似的！您和沈姑娘直扑蛊母…这路…怎么走？万一钻了死胡同，或者中了埋伏…”
这也是堂内所有人心头的隐忧。山腹洞窟，未知便是最大的凶险！
陆明渊没有回答雷震，而是将目光投向沈清漪。
沈清漪会意，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那个特制的黄铜“听地瓮”和几根音叉。她走到沙盘旁，将听地瓮的开口端虚按在代表鹰喙岩的模型上方，声音清冷而笃定：
“蛊母所在，便是路标！”她拿起那根最粗重的低频音叉，“入洞之后，每隔百步，我以此音叉激发特定声波！蛊母受激，其搏动必生剧烈反馈！循声源方向及强度变化…”她指尖在沙盘模型上划出一条曲折向下的虚拟路径，“…便是通往其巢穴的…活地图！”
“妙啊！”张龙忍不住低呼出声，“用那鬼东西自己的心跳引路！看它还往哪儿藏！”
陆明渊眼中锐光更盛，他抓起沙盘边三支特制的、浸透了火油和硫磺的粗短火把，手腕发力！
“噗！噗！噗！”
三支火把如同燃烧的标枪，狠狠插进沙盘上代表鹰喙岩山腹深处的红叉位置！火苗跳跃，映亮了他冷峻如石刻的侧脸！
“洞中黑暗，便以火光照之！蛊虫畏火，更畏磁石！”他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入洞者，三人一组！前持磁盾，中擎火把，后卫持淬毒劲弩！逢岔路，以沈姑娘声波指引！遇蛊虫，以磁石吸附，火油焚之！遇邪徒…格杀勿论！目标只有一个——洞窟最深处！蛊母巢穴！”
“那…那要是惊动了蛊母…它…它先炸了窝咋办？”一个年轻的衙役脸色发白，忍不住颤声问道。那老妪心口肉瘤爆开的恐怖景象，仍萦绕在众人心头。
沈清漪的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鼓囊的药囊上，指尖触到几个硬物。她看向陆明渊，目光交汇，带着无声的默契。陆明渊微微颔首。
沈清漪这才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静力量：“蛊母若受惊反噬，其毒烈非常。然万物相克，我已备下‘镇魂散’与‘焚血膏’。”她取出两个小巧的玉瓶，“‘镇魂散’气味辛辣，可短暂麻痹蛊虫感官，延缓其躁动。‘焚血膏’…性极烈，见血即燃，专克阴毒污秽！若蛊母失控破体…便以此膏，混以火油…焚之！”她的话语平静，却透着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凛冽。
“还有…”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陆明渊腰间那柄狭长的乌鞘长剑上，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古籍有载…极阴之物所惧者，除烈火阳刚…更有…至纯至锐之金铁煞气！大人之剑…或为最后屏障。”
堂内瞬间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至纯至锐的金铁煞气？那意味着什么？以身为饵？以血引煞？
陆明渊的手，无声地按在了冰冷的剑柄之上。剑柄缠麻的触感传来，带着父亲旧物的微温。他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冻结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蛊毒若发，自有本官。”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却重若千钧，砸在每个人心头，“尔等只需谨记：磁石为盾，火油为锋，弓弩为援！步步为营，直捣黄龙！焚尽蛊巢，方有生路！退…即是死！”
“谨遵大人号令！”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火山爆发前的低吼！所有衙役，包括雷震、张龙、赵虎，眼中最后一丝恐惧被炽热的战意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磁盾、火油罐、强弩被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发白。
陆明渊最后看了一眼沙盘上那三支熊熊燃烧、插在山腹深处的火把，又望向窗外沉沉的、仿佛凝固了的黑夜。城隍庙方向，一片死寂。鹰喙岩隐于群山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传令三军！”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云裂石的威严，瞬间刺破县衙凝重的空气，“依计行事！各就各位！”
“雷震部！即刻开拔！目标城隍庙！”
“王捕头部！封锁山神庙！”
“余者…随本官与沈姑娘…”
他猛地抽出腰间长剑！
“呛啷——！”
清越的龙吟声响彻二堂！狭长的剑身在烛火下流动着秋水般凛冽的寒芒！剑尖直指沙盘上那燃烧的鹰喙岩！
“…兵发鹰愁涧！烈火…焚魔窟！”
沉重的脚步声、甲胄摩擦声、火油罐碰撞声…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涌出县衙二堂，融入无边的黑夜。火把被点燃，如同一条条扭动的火龙，迅速分流，扑向城南、城西、以及那吞噬月光的莽莽群山。
陆明渊与沈清漪并肩立于阶前。夜风卷起他玄色大氅的下摆，也吹动她素色的衣袂。沈清漪将一个特制的、散发着浓烈药香的小巧皮囊，轻轻系在陆明渊腰间束带内侧，指尖无意间触到他冰凉的剑鞘。
“此囊中雄黄硫磺极纯，或可…稍阻蛊毒近身。” 她的声音很轻，淹没在远去的脚步声中。
陆明渊没有回头，深潭般的眼眸穿透沉沉夜幕，落向群山深处那不可见的炼狱核心。他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收紧。
山风呜咽，更鼓遥遥传来，撞响了子时的第一声。
杀戮的齿轮，已然咬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