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冰冷的门板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前院的喧嚣风雪，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柳如眉被两个衙役毫不怜香惜玉地掼进房间，脚下一个踉跄，华丽的桃红锦缎裙裾绊在门槛上，“嗤啦”一声撕裂了一道口子。她狼狈地扑倒在地，精心梳理的云鬓散乱，昂贵的赤金点翠步摇也歪斜地挂在发间，脸上精心涂抹的珍珠粉被泪水和鼻涕糊成一团，哪里还有半分“清河县第一美人”的骄矜。
“你们…你们敢这么对我！我爹是柳万金！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陆明渊！你混蛋！你忘恩负义！你不得好死！” 她捶打着冰冷的地砖，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带着无尽的委屈、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阿贵临死前那扭曲的面容，皮肤下疯狂蠕动的红痕，还有空气中那股瞬间弥漫开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如同梦魇般死死缠住了她！那个香囊…那个她花了大价钱、诚心诚意求来保护“明渊哥哥”的“驱邪护身金刚符囊”…怎么会…怎么会变成索命的毒药？！
“不是我…不是我害的阿贵…是那和尚…是那该死的和尚骗我！” 柳如眉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一种冰冷的、名为“后悔”的情绪，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
与此同时，东厢房隔壁那间临时辟作“讯问室”的狭窄耳房里。
一盏孤灯如豆，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房间中央一张简陋的木桌。桌上，赫然摆着柳如眉带来的那几个大红锦盒，盖子已被打开，里面还剩下几个同样绣着粗糙“佛”字和卍字符、散发着浓烈异香的明黄色香囊。
陆明渊端坐桌后，脸上依旧蒙着药布，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凝聚着骇人风暴的眼眸。他并未看桌上的香囊，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钉在桌子对面那个被强行按坐在矮凳上、抖得如同秋风落叶的丫鬟身上。
正是柳如眉的贴身丫鬟，抱香囊盒子的那个。
抱琴（丫鬟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一张小脸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连哭泣都发不出声音。两个衙役如同门神般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却散发着沉重的压力。
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香囊气味，混合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死寂。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如同敲打在抱琴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名字。” 陆明渊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死寂。
“抱…抱琴…” 丫鬟哆嗦着，声音细如蚊蚋。
“柳如眉的香囊，从何处得来？” 陆明渊的问话直指核心，没有丝毫铺垫，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压迫感。
“是…是小姐…小姐让奴婢…去…去城外普渡寺求的…” 抱琴不敢抬头，声音抖得不成句子。
“普渡寺？” 陆明渊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哪个和尚给的？何时？过程如何？那和尚有何特征？说！一字不漏！” 他的语速陡然加快，每一个问题都如同鞭子，抽打着抱琴脆弱的神经。
“是…是前日…前日下午…” 抱琴被陆明渊陡然拔高的气势吓得一哆嗦，眼泪终于涌了出来，语无伦次地哭诉，“小姐…小姐听说外面闹瘟神，害怕…害怕大人您出事…就…就让奴婢带着银子去…去求个护身的…奴婢…奴婢到了普渡寺，寺里…寺里人很少，很冷清…有个…有个穿灰色旧僧衣的知客僧…他说…他说方丈正在后院为信众开光祈福…让…让奴婢稍等…”
陆明渊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捕捉着每一个细节：“灰色旧僧衣？相貌如何？”
“瘦…瘦高个…脸…脸有点长…眼睛…眼睛不大，看人的时候…有点…有点阴…” 抱琴努力回忆着，声音带着哭腔，“等了…等了快半个时辰…才…才有个小沙弥出来，说…说方丈开光好了…给了奴婢…给了奴婢这些香囊…说…说是用大雄宝殿百年香灰混合了七七四十九味驱邪灵药秘制，又…又经方丈亲自诵经加持开光…百邪不侵…贴身佩戴…可保平安…” 她指了指桌上的锦盒。
“百邪不侵？” 陆明渊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他猛地拿起桌上一个香囊，凑近鼻端（隔着药布），那股浓郁到刺鼻的异香瞬间冲入！这香气…绝非寻常檀香！里面混杂着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类似某种劣质草药的腥苦之气！
“那方丈，你可曾见到？” 陆明渊放下香囊，声音更冷。
“没…没有…” 抱琴连连摇头，“小沙弥…小沙弥说方丈开光耗损心神…不见客…”
“香囊拿回来，柳如眉可曾打开查验？或让你佩戴过？” 陆明渊步步紧逼。
“没…没有…” 抱琴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姐…小姐拿到就…就很高兴…说…说是高僧开光的东西…不能随便打开…会…会泄了灵气…她自己留了几个…剩下的…就…就让奴婢收好…说…说等大人这边事忙完了…再…再送过来给衙门的弟兄们…一人一个…”
“呵…” 陆明渊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如同寒冰碎裂。蠢！蠢不可及！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骚动！伴随着衙役们惊惶的低呼：
“大人！大人！不好了！阿贵…阿贵的尸体…他…他…”
陆明渊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站起身，不再理会瘫软在凳子上的抱琴，厉声道：“看好她！不准任何人接近这些香囊！”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冲出耳房！
前院。
风雪依旧肆虐。院墙上的衙役们虽然还在坚守岗位，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惶和恐惧，目光不时惊恐地瞟向墙角那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阿贵。
原本罩在阿贵尸体上的白布，此刻如同被什么东西在下面猛烈地拱动、顶起！白布剧烈地起伏着，勾勒出下面躯体疯狂挣扎、扭曲的轮廓！同时，一股比之前更加浓烈、更加甜腻刺鼻的腥臭气息，如同爆炸般从那白布下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味道，也压过了衙役们身上浓烈的石灰和药草气味！
“呃…嗬嗬…嗬…” 一种如同野兽垂死挣扎般的、令人牙酸的嘶鸣和骨头摩擦的“咯咯”声，穿透白布，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诈…诈尸了！” “蛊虫！是蛊虫在动！” “妈呀！” 墙上的衙役们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惊恐的尖叫此起彼伏！有人甚至下意识地拔出了腰刀，对着墙角的方向！
“慌什么！都给我稳住！”张龙的怒吼如同炸雷，他魁梧的身影挡在墙角前，如同一道铁壁，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剧烈起伏的白布！他紧握着腰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额角渗出冷汗，显然内心也承受着巨大的冲击。
“大人！” 看到陆明渊冲出来，张龙如同看到主心骨，声音嘶哑，“阿贵他…他…”
陆明渊面沉如水，眼神锐利如刀锋，没有丝毫犹豫：“掀开！快！”
张龙一咬牙，猛地伸手，一把扯开了那剧烈起伏的白布！
眼前的一幕，让所有目睹者，包括心志坚毅如铁的陆明渊和雷震，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阿贵的尸体，此刻正以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角度扭曲、抽搐着！他的双眼圆睁，瞳孔已经彻底涣散，却诡异地向上翻着，只剩下布满血丝的眼白！脸上、脖子上、手臂上…所有裸露的皮肤，此刻都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粗大蚯蚓般的暗红色凸起！这些凸起正在疯狂地蠕动、起伏、搏动！仿佛有无数条活物在他皮下的血管里疯狂地钻行、啃噬、产卵！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随着他身体的剧烈抽搐，一些极其细微的、如同红砂般的颗粒，正混杂着粘稠的暗红色血浆和白色泡沫，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口鼻、眼角、甚至皮肤上那些被剧烈蠕动撑破的细小裂口中…汩汩渗出！滴落在地面冰冷的青砖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迅速晕开一小片粘稠的暗红！
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恶臭，正是来源于此！
“呕…” 终于有年轻的衙役承受不住这地狱般的景象，猛地扯下脸上的药布，扶着墙根剧烈地呕吐起来。
“蛊…蛊虫…是活的！它们在往外爬！” 一个老衙役指着阿贵手臂上一处皮肤裂开的口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在那裂口处，隐约可见无数极其细微、如同红砂般的活物，正争先恐后地随着血液和分泌物涌出！
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击垮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院墙上的防御瞬间松动，衙役们下意识地远离墙角，远离那具还在疯狂“产卵”的恐怖尸体！
“石灰！烈酒！快！” 陆明渊强压下胃里的翻江倒海和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如同定海神针！“泼！给本官狠狠地泼！盖住它！烧了它！”
张龙如梦初醒，双目赤红，如同发怒的狂狮，嘶吼着：“拿石灰来！酒！快！” 他率先抱起一袋生石灰，不顾那弥漫的粉尘和刺鼻的气味，奋力撕开袋口，将雪白的石灰粉如同瀑布般，狠狠倾泻在阿贵那还在疯狂蠕动抽搐的尸体上！
“噗——” 石灰粉覆盖的瞬间，尸体抽搐的幅度骤然加剧！仿佛下面的东西被彻底激怒！一阵更加尖锐、更加凄厉、完全不似人声的嘶鸣从被石灰覆盖的口鼻处闷闷地传出！同时，覆盖尸体的石灰粉表面，开始出现剧烈的、如同沸腾般的鼓包！无数细微的红色颗粒在白色的石灰中疯狂地挣扎、涌动！
“烧酒！泼！” 陆明渊厉声命令！
几个衙役强忍着恐惧，抱起酒坛，将浓烈的烧酒狠狠泼洒在覆盖着石灰的尸体上！
“轰！” 一股淡蓝色的火焰瞬间升腾而起！覆盖尸体的石灰粉混合着烈酒猛烈燃烧！火焰中，那凄厉的嘶鸣变成了更加短促尖锐的“吱吱”声！仿佛无数细微的生物在火焰中痛苦地尖叫！一股混合着焦臭、甜腥、石灰味的难以形容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火焰在风雪中跳跃、吞噬。尸体在火焰和石灰的包裹下，剧烈地抽搐、扭曲、收缩，最终渐渐归于死寂。但那“吱吱”的尖叫声和皮肉骨骼燃烧的噼啪声，混合着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恶臭，却如同烙印般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死寂再次笼罩前院。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衙役们粗重的喘息声。所有人都脸色惨白，眼神呆滞，如同刚从地狱爬回来。恐惧，已经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化作了那蠕动的红痕、渗出的红砂、火焰中的尖叫…成为了触手可及、萦绕不散的梦魇！
陆明渊站在原地，玄色大氅在燃烧的火光映照下，如同凝固的阴影。他蒙着药布的脸看不出表情，只有那双露出的眼睛，深邃如同寒潭，映照着跳跃的火焰和地上那堆燃烧的、散发着恶臭的残骸。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墙角那堆依旧在燃烧的灰烬，声音低沉、缓慢，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和洞悉一切的冰冷，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惊魂未定的衙役耳中：
“看到了吗？”
“这就是蛊虫。”
“无形无相，细微如尘，随风可入，遇血则活。”
“它们就在我们身边。在风里，在水里，甚至…可能就在我们呼吸的空气里。”
“一个不知所谓的香囊，一丝被刻意调制、用来引诱蛊虫的异香…就能让潜伏者瞬间化作…如此模样。”
“现在…”
陆明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院墙上每一个瑟瑟发抖的衙役，扫过他们脸上残留的惊惧，最终定格在那些被丢弃在地上、如同毒瘤般的明黄色香囊上。
“…还有人觉得，这世上有‘百邪不侵’的金刚符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