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自许都郊野的断壁残垣间升腾,如乳白色的轻纱缓缓缠绕着这座破败的古刹。
残檐断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仿佛沉睡巨兽的嶙峋骨架。
风穿过空荡的殿门,发出低哑的呜咽,似有冤魂在梁上徘徊不去。
青袍男子立于佛龛之前,指尖冰凉,双手捧着那枚温润的新玉珏——触感却如握千年寒冰,冷意顺着指腹直透心脉。
他低头凝视,玉面泛着幽微的青光,映出自己苍白的面容。
当他翻过玉珏,背面那行深刻的字迹便如烙印般烫进了他的眼底:“钟声将响,勿忘檐下之人”。
墨痕深陷,像是以血为引刻下,每一笔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无声的召唤。
他心中剧震,猛然抬头,视线穿透薄雾,望向那尊早已残缺的佛像——半边金身剥落,露出内里朽木,唯有一只石雕的眼眸仍冷冷注视人间。
也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大殿倾颓的梁柱后缓缓走出,脚步沉稳,靴底碾过碎瓦残砖,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咔嚓”声,每一步都带着军人特有的肃杀之气,如同战鼓压境。
来人正是蒋骁,玄甲未卸,肩头还沾着夜露,脸上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只将一封用火漆封口的密函递了过来。
火漆殷红如血,龙纹印鉴尚未冷却,指尖轻触尚能感受到一丝微烫的余温,仿佛刚从御前取出。
“陛下亲嘱。”蒋骁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撞击,在寂静庙宇中激起回响,“司马师生死未明,便是天赐的最佳时机。此为三令,你需即刻传达。”
青袍男子——裴松——接过密函,火漆的余温与玉珏的寒意在他掌心交织,一热一冷,宛如命运的两极。
他没有拆开,因为蒋骁已经开始复述其中的内容。
“其一,命马承即刻动身,潜赴襄城。吴氏族长暗中蓄养的千人私兵,皆是百战余勇,令他伪作‘护粮义勇’,即刻沿泌水北上,声势要做足,但行进要慢,务必在五日后抵达温县外围。”
“其二,命孙佑联络荥阳郑氏,郑氏家主与司马昭素有嫌隙。让他不必起兵,只需在洛阳士族圈中放出风声,就说郑氏感念皇恩,‘愿捐全部家财,以助天子勤王’。此言一出,足以让那些摇摆不定之人心思浮动。”
“其三,”蒋骁的目光落在裴松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裴松,你亲自走一趟太行山。文鸯兵败后,身边尚有数百残部,皆是悍不畏死的锐士。你要找到他,接他们入温县,直接编入忠毅营左翼,听候调遣。”
裴松将玉珏与密函一同收入袖中,布料摩擦间传来细微的窸窣声,仿佛藏匿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衣袖拂过膝前,带起一阵尘土的气息。
他明白,这张精心编织的大网,终于要收紧了。
密信送抵洛阳当晚,孙佑的府邸便灯火通明,烛影摇红,映得庭院如昼。
丝竹之声自花厅飘出,歌姬轻拨琵琶,弦音婉转,却掩不住席间隐隐的躁动。
受邀的五位士族家主,皆身着锦袍,腰佩玉饰,面上含笑,眼中却藏着审慎与观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琥珀色的酒液在镀金酒杯中微微晃动,映出众人变幻的神情。
忽然,孙佑满脸悲戚,佯装醉意,将手中的酒杯重重顿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连廊下的铜铃都为之轻颤。
“诸位!”他声音哽咽,引得满座侧目,“我昨夜……竟梦至高平陵!”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鸦雀无声,连歌姬的琵琶也停了下来,余音在空气中颤抖消散。
夜风吹动帷帐,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鬼魂低语。
高平陵三个字,是洛阳权贵圈中一道不敢被轻易触碰的伤疤。
孙佑仿佛未觉,自顾自地说道:“我梦见司马懿那老贼,手持屠刀,将曹氏忠臣一一斩杀!那血啊……汇成了河,染红了整座陵寝!我惊恐万分,大喊着醒来,竟发现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什么?”一名家主按捺不住,急切追问,声音微微发颤。
孙佑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扫视众人,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口中喃喃:“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他越是这般故弄玄虚,众人心中越是惊疑不定,纷纷猜测那纸条上写的是“欲免此劫,当识真主”之类的警世之言。
宴会不欢而散,但孙佑的目的已经达到。
数日之后,洛阳城中一份名为《民议录》的非官方邸报,在不起眼的角落刊载了一篇匿名文章。
纸页粗糙,墨迹略显晕染,却辞藻华丽,引经据典,最后却落在一句惊世骇俗的断言上:“昔有高平陵之变,引来权臣篡逆;今有沁水驿之奇,或为真龙归位。天子虽困于深宫,然龙气未绝,天下有德者当知所从。”
这篇文章迅速在市井与士族间传开,贾充听闻后勃然大怒,立刻命令他掌管的察谤司彻查来源。
然而,察谤司的酷吏们顺藤摸瓜,最终找到的投稿者,却是一名衣衫褴褛、举止疯癫的老儒生。
当他们找到他时,他正被一群街头孩童追逐嘲笑,口中胡乱喊着“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之类的疯话,唾沫横飞,眼神涣散,根本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贾充气得摔碎了心爱的砚台,碎片四溅,墨汁泼洒如血,却也只能将此事定性为疯子呓语,不了了之。
他并未察觉,这股暗流,已经开始侵蚀司马氏权力的根基。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温县大营,气氛已然不同。
中军大帐内,马承将一幅新绘制的行军图铺在案上,羊皮卷角微微卷起,边缘还沾着些许黄沙。
他指着图上一条蜿蜒的红线,对主将卞彰进言:“将军,若我们坐等司马师的死讯被公之于众,恐怕为时已晚。届时司马昭必定已在洛阳周边布下重兵,我们再想动,就是以卵击石了。”
卞彰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柄,皮革的粗粝感传来,沉吟道:“可如今擅自移防,乃是兵家大忌。一旦被朝中抓住把柄,斥为‘擅移军阵’,你我皆是死罪。”
马承胸有成竹地一笑,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香氤氲:“将军多虑了。我们可以打着‘演练防汛’的名义,忠毅营每日清晨沿黄河南岸向洛阳方向推进十里,扎营操练。如此,既合情合理,又能悄然逼近。三日之后,大军便可抵达巩县,与京畿之地仅一水之隔。”
“那到了巩县又当如何?总不能一直演练下去吧?”
“到时,我们就说是为了迎接‘为国祈雨归来’的天子仪仗!”马承眼中闪烁着精光,“以忠君之名行军,谁敢阻拦?谁又敢质疑?这天下,名义上还是姓曹的!”
卞彰看着马承坚定的眼神,终于下定了决心,重重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油灯一晃,光影剧烈跳动:“好!就依你之计!”
当夜,洛阳皇宫深处,灯火幽微,烛火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曹髦静静地听着蒋骁的回报,指尖轻抚龙榻边缘的雕纹,木质光滑却冰冷。
当听到文鸯愿率残部归附时,他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一丝微光,如同寒潭深处浮起的一颗星。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转身从一个暗格中取出一枚已经磨损的旧虎卫腰牌,牌面铜绿斑驳,虎头刻痕深陷,指尖划过,能感受到岁月的沟壑。
“你亲自带这个去见他。”曹髦将腰牌递给蒋骁,声音低缓却如铁铸,“告诉文鸯,他父亲文钦今日虽蒙受不白之冤,但他若肯效仿先祖文稷死守沛国之志,为朕尽忠,朕许他子孙后代,世袭关内侯。”
蒋骁躬身接过,腰牌入手沉重,仿佛承载着一段被遗忘的忠诚。
“还有,”曹髦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告诉他,朕要的是他的人,不是他的兵。他必须亲自带队入营,随行亲兵,绝不可超过十人。”
他很清楚,真正的忠诚,必须经过最严苛的试探;而一头未来的猛虎,更要在它尚未完全长成时,就将它置于自己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
三日后的清晨,天色未明,洛阳城还沉浸在最后的睡梦之中。
皇宫钟鼓楼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钟声。
那声音苍凉、沉重,并非每日报晓的《风起云涌》,而是早已被禁用的“太和清角”调——那是唯有先帝驾崩,国丧之时方能鸣奏的哀乐!
钟声穿透晨雾,如青铜巨斧劈开寂静,传遍了洛阳的每一个角落。
屋檐上的霜雪簌簌震落,犬吠骤起,百姓与官吏从梦中惊醒,心头一紧,以为宫中发生了惊天变故。
而就在钟声响起的同一时刻,从东郊到西郊,从南城到北郭,十七处预先设置好的驿站高台上,狼烟骤然升起,一道道黑色的烟柱直冲天际,仿佛十七把刺破黎明的利剑,撕裂了灰蒙蒙的天空。
温县大营,战鼓齐擂,声震四野,鼓点如雷,踏在大地之上,震得营帐猎猎作响。
三千名早已整装待发的士兵,右臂系上了鲜红的头巾,在东门外迅速列成战阵,肃杀之气弥漫,铁甲相碰,发出金属的冷鸣,如同群狼低吼。
太极殿内,一直被传“龙体抱恙”的曹髦缓缓从龙榻上起身。
他抬手,用明黄色的袖口轻轻抹去唇边最后一抹用以伪装病态的朱砂,指尖沾染一抹猩红,如同初绽的血梅。
他对身旁面色苍白的卞皇后轻声低语,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尽的力量:“他们都以为,我是在等死。”
他推开雕花窗扉,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晨风涌入,吹动他的衣袍。
望向东方天际那抹即将喷薄而出的微光。
“其实……我是在等钟声。”
远处,第一缕朝阳刺破云层,恰好照在皇城武库的屋顶。
在那里,一面绘着古剑与红巾的旗帜,正迎着晨风,悄然升起,布帛猎猎作响,如同战魂苏醒。
夜色尚未完全褪尽,皇宫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嘎吱”的声响中缓缓开启,露出了外面清冷而寂静的街道。
一支队列严整的仪仗,在微弱的火把光亮中开始集结。
火光摇曳,映照出一张张沉默的脸庞。
为首的并非金吾卫,而是一队沉默寡言的宦官与宿卫,脚步整齐,铁靴踏地,发出低沉的回响,如同命运的节拍。
这台庞大而精密的复仇机器,已经转动了第一个齿轮,它的目的地,正是城外的沁水驿。
那里,将是决定天下走向的第一个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