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晨钟的余音尚在宫阙间回荡,太学门前已是一片肃然。
数百名青衿士子列于道旁,神情错愕地望着那顶缓缓靠近的御辇。
霜气凝于眉睫,呼出的白雾在微明中缭绕,像一群无声的幽魂守候圣贤之地。
天子亲临太学,这是开国以来都未曾有过的殊荣,亦是前所未有之异兆。
曹髦走下御辇,面色沉静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哀戚。
他未着龙袍,仅一身素色常服,更像一位前来祭拜的学者。
寒风拂动他的衣角,发出细微的猎猎声,袖口磨损处隐约露出内衬的旧线——那是先帝赐下的布料,十年未曾更换。
他没有进入讲堂,而是径直走向供奉先师孔子的庙堂。
众人随行,只见庙堂一角的基石竟有熏黑开裂之相,仿佛被烈火灼烧过。
焦痕深处,尚存一丝残烟袅袅升起,混着灰烬与泥土的气息扑入鼻腔,令人喉头发紧。
一名学子蹲下伸手轻触,指尖传来粗粝滚烫的余温,惊得缩回手来:“这火……还未熄透!”
“昨夜宫中异动,朕心神不宁,竟有妖火趁虚而入,损及先师庙基。”曹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学子的耳中,“此乃朕之不德,上天示警。先师圣地,岂容秽物盘踞?今日朕与诸君一道,亲手修缮,以表诚心。”
这番话说得恳切悲怆,学子们无不感念天子仁德,纷纷请命,愿为修缮尽一份力。
人群之中,一个身形干瘦、眼神灵动的青年——陈七郎,躬身出列,自荐道:“陛下,草民年少时曾随乡中石匠学过手艺,略知修葺之道。此地基石受损,恐需深挖验看,方能确保万全。”
曹髦微微颔首,准了。
于是,数十名年轻力壮的学子在陈七郎不着痕迹的引导下,开始清理那片焦黑的土地。
他们满怀着对先师的敬意和对天子的忠诚,一铲一铲地挖着。
铁镐撞击碎石,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泥土里,蒸腾起一股微咸的人味。
起初只是些碎石焦土,但当铁铲挖下不到三尺,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让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是什么?”有人好奇地问。
陈七郎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招呼几人合力深掘。
很快,一个被厚重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硬物被刨了出来。
油布上满是泥浆,指腹摩挲时能感受到内部坚硬棱角的轮廓,且散发出刺鼻的桐油气味——那味道浓烈得几乎呛人,像是刚涂抹不久。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又一个、再一个……接二连三的包裹被从地下起出,足有七八具之多。
一名胆大的学子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其中一具的绳索,剥开层层油布。
布帛撕裂的窸窣声中,晨光骤然洒落在一片泛着森冷幽光的铁甲札叶之上。
那金属表面映出少年惊惶的脸,寒芒如蛇信吞吐。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这绝非寻常甲胄,其形制、其光泽,分明是只有禁军才能配备的精良铁铠!
更让人心惊的是,当他们打开甲胄的护心镜夹层时,一小捆被油纸紧紧包裹的箭簇掉了出来。
陈七郎眼疾手快地拾起一支,高高举起,只见箭簇尾部的铜铤上,经阳光折射,隐约显现出一个篆字——“司马”。
“嗡”的一声,太学门前彻底炸开了锅。
“司马?是大将军府的标记!”
“禁军铁甲,司马箭簇……为何会埋在太学圣地之下?!”
学子们哗然,惊惧、愤怒、难以置信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们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冰冷的铁环,仿佛触摸到了王朝崩塌的边缘。
他们日夜诵读圣贤之书,最重纲常伦理,如今却在自己脚下,在先师庙堂之基,挖出了足以颠覆社稷的谋逆铁证。
曹髦一直静静地看着,直到此刻,他才缓缓走上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那冰冷的铁甲。
指尖传来的寒意直抵骨髓,如同十年前他在父皇灵前接过玉玺那一刻的感受。
他仰起头,望着苍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其中饱含着无尽的失望与悲凉:“先帝待司马氏如骨肉手足,倚为国之干城……朕亦视大将军为辅政长辈,敬爱有加。可这……这又是为何?为何要将这等凶器私藏于学宫之下?难道……难道连这片教化育人的净土,也要成为尔等的兵戈藏匿之所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仿佛一个被最亲近之人背叛的孤苦少年。
学子们闻之,无不动容,先前对宫变的种种疑虑瞬间烟消云散。
原来昨夜的刀光剑影,并非天子鲁莽冲动,而是被逼到绝境的自保之举!
消息如插上了翅膀,不到半日便传遍了洛阳城的大街小巷。
舆论的风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发生了惊天逆转。
曾经被认为是“天子失德,冲撞辅臣”的宫变,此刻在百姓口中,俨然成了“奸臣谋逆,天子自保”的悲壮义举。
中书省内,荀勖正在批阅一份边郡军报,忽有小吏踉跄奔入,声音发颤:“大人!太学……太学挖出了禁军铁甲,上面还有‘司马’铭文!”
笔尖一顿,墨滴坠落,晕开如血。
他缓缓放下狼毫,目光落在案头那盏青铜灯上——昨夜宫中失火的方向,正是太学偏殿。
“妖火?”他冷笑一声,“天子仁孝,亲往修缮……好一个顺理成章。”
手指收紧,玉杯咔然碎裂。
“这不是意外,是刀,已经架在我们脖子上了。”
他抬头看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必须毁掉那些铁甲,哪怕只能拖延一日……”
夜幕降临,几个鬼祟的身影果然潜入了太学存放铁甲的仓籍。
他们熟练地泼洒火油,划燃了火折子。
然而,就在火焰舔舐油布的刹那,火势猛然暴涨,烈焰如兽咆哮,瞬间吞噬整座仓库。
原来沈约早已命人将部分铁甲藏于夹墙暗格之中,表面仅覆以普通油布与松脂干草。
大火烧穿木构,暴露出隐藏兵器:长矛、利剑、强弩,在月光下泛着森然寒光。
浓烟滚滚升腾,引来了巡逻禁军。
羽林中郎将李昭率队赶到,厉声喝令封锁现场,宣布:“奉旨查案,任何人不得擅动!”
更要命的是,就在火光与喧嚣惊动全城之时,城南的裴娘乐坊“恰巧”奏响了一支新谱的曲子——《哀士子》。
曲调哀婉凄切,如泣如诉,歌词却是民间谣谚改编而成:“黑土藏寒铁,夜火照奸臣;师门染血衣,谁负圣贤心?”
百姓口耳相传,孩童听罢便记,街头巷尾竞相哼唱。
一夜之间,洛阳城里,童谣取代邸报,成了传播最广的“真相”。
曹髦趁热打铁,次日便颁下诏书:“凡举发逆党私藏兵甲者,一经查实,赏上等绢帛十匹,全家免徭役三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洛阳城彻底沸腾了。
短短三日之内,百姓们“自发”地在城中各处掘地三尺,竟真的挖出了七处规模不等的藏兵点。
而这些地点,无一例外,全都位于司马氏核心党羽的宅邸附近,或是其名下的产业之内。
陈七郎被任命为“安民使”,率一队禁军巡查全城。
每到一地,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便会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匿名百姓”从角落里递上一张纸条,或是在地上画出隐秘的标记。
事实上,这些所谓的“匿名举报人”,全都是沈约手下那些世代守护皇陵、掌握“阴役名册”与“洛阳潜道志”的“陵户”伪装的。
而举报的线索,更是沈约从司马家积年的旧账簿中一点点挖出来的——某座宅邸曾购入远超需求的精铁却无任何工匠出入记录;某个磨坊曾在深夜用数辆大车转运沉重的黑箱,经由下水道直接入府……桩桩件件,在如今的氛围下,都成了无可辩驳的铁证。
荀勖站在自家府邸的高楼上,望着满城烟尘与喧嚣,终于彻底醒悟。
曹髦的真正目的,根本不在于抓多少人,缴获多少兵器。
他是在用一种近乎阳谋的方式,让全洛阳的百姓都成为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清查者”。
当整座城市的民心都变成了针对司马氏的武器时,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急忙上表,请求“严禁私掘,以安民心”,却被太尉郑袤当庭驳回,理由只有八个字:“民心所向,天意难违。”
更致命的一击来自太学。
祭酒王祥,这位向来中立的老臣,竟亲自率领三百名学子,联名上书。
血书上写着:“国贼当道,圣教蒙尘。臣等不才,愿为天子执剑,清君侧,靖国难!”
曹髦在朝堂之上,接过血书,当众泪洒衣襟。
他哽咽着准奏,当即下令,将这三百学子编为“义从学士营”,赐甲授剑,由羽林中郎将李昭暗中教授武艺。
这些满怀报国热忱的年轻士子并不知道,他们每日辛苦操练的所谓“古之阵法”,其核心理念与口令,正是那位年轻的天子根据后世的军训图景,亲口描述出来的。
深夜,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曹髦独坐于案前,面前摊开的不再是圣贤书,而是一张新绘制的洛阳舆图。
图上,用朱砂红线勾勒出的网络纵横交错,密密麻麻,每一个节点都标注着一个名字,一条渠道。
这便是由裴娘凭借盲文般的触觉记忆默写、再由陈七郎派人实地勘察拼合而成的“司马党羽联络网”。
所有的红线,最终都如百川归海,指向了图上一个醒目的所在——中书省。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荀勖的名字上,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圈。
“你不是总想着将朕的势力一网打尽吗?”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说道,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现在,轮到我给你织网了。”
窗外,夜风将远处太学的方向传来的声音送入宫城。
那是数百名年轻学子齐声诵读《讨司马檄》的慷慨之音,激昂、决绝,声震夜空。
曹髦缓缓闭上双眼,静静地聆听着。
这一局,他不再是那个孤身一人、提剑冲向既定命运的悲剧少年。
他已是执棋者,而整个洛阳,都已化为他的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