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按御史的官船在码头靠岸时,苏州城的喧嚣几乎要掀翻水面。顾御史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绯色官袍,面如古玉,眼神锐利如鹰,刚踏上码头,就被涌来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顾大人!为民做主啊!”
“裴琰私铸盐引,害死了多少人啊!”
“您看看这铜模,看看这些账册!”
百姓们自动让开一条路,林晚晴捧着铜模,张松年举着账册,一步步走到顾御史面前。码头上的风很大,吹得顾御史的袍角猎猎作响,他接过铜模,指尖在那粗糙的凿痕上摩挲片刻,又翻开账册,目光扫过“天启三年,王记盐铺”“天启五年,太湖盐工”等字样,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这些,都是真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句句属实!”张松年撩衣跪倒,身后三十多个盐商家眷跟着跪下,“我们愿以性命担保!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凌迟!”
人群里忽然响起骚动,几个穿黑衣的汉子试图往顾御史身边挤,手里藏着的短刀闪着寒光——是水蛇帮的余党,也是裴琰留在码头的最后杀手。没等他们靠近,就被御史带来的锦衣卫按倒在地,挣扎间,怀里掉出块腰牌,上面刻着“裴府护卫”四个字。
顾御史瞥了眼地上的刺客,对锦衣卫道:“带回船里严加审讯。”他转向林晚晴,目光落在她沾着泥污的衣袖上,“你就是林晚晴?沈清漪的朋友?”
“是。”林晚晴挺直脊背,“沈姑娘临终前,就是想将这些证据交给大人,可惜……”
“我知道。”顾御史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封信,“三个月前,沈姑娘托人给我送过信,说江南盐务有诈,让我暗中查访。只是那时裴琰势力太大,我一时未能脱身。”他将信递给林晚晴,信上的字迹正是沈清漪的,末尾写着“若我遭遇不测,必是裴琰所害,望大人为江南百姓除此大害”。
林晚晴的指尖抚过那熟悉的字迹,眼眶一热,却生生忍住了泪。原来沈清漪早就布好了局,她不是孤身一人。
“顾大人!”一个老盐商忽然喊道,“裴琰的私盐船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我们在船底搜出了他与苏州知府赵文渊的密信,说要在秋收后,用私盐利钱买通京官,架空陛下!”
顾御史的眼神猛地一凛,接过密信,越看脸色越沉。信里不仅有分赃明细,还有裴琰写给京中同党的暗语,提到“待江南事了,共掌盐铁”——竟是想联合朝臣,垄断天下盐利,动摇国本!
“好个裴琰!”顾御史将密信拍在案上,案角的茶杯被震得跳起,“竟敢勾结地方、觊觎国器!传我的令,查封裴府在苏州的所有产业,将赵文渊革职下狱,所有涉案人等,一律锁拿归案!”
锦衣卫领命而去,码头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百姓们互相拥抱,有人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里,混着压抑许久的哭声——那些被冤死的亲人,终于有了昭雪的希望。
林晚晴站在人群外,看着顾御史指挥若定的身影,心里却没有全然放松。她瞥见远处的茶楼里,一个穿青衫的男子正往这边望,手里把玩着枚“司计”铜印——是上官云珠的人!李昭的暗司,果然追到了江南。
张松年走到她身边,递过一碗热茶:“怎么了?顾大人是出了名的铁面,有他在,裴琰翻不了天。”
“我在想,”林晚晴望着长安的方向,“裴琰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众多,顾御史的奏折能顺利送到陛下手里吗?就算送上去了,李昭……真的会严惩他吗?”
张松年的笑容淡了些:“你是说,陛下可能会包庇裴琰?”
“不是包庇,是权衡。”林晚晴想起李昭在御书房的冷光,想起他那句“她的身世是把双刃剑”,“裴琰是颗毒瘤,但他手里的盐利、富豪势力,或许正是李昭想要的。斩了裴琰,这些势力会落到谁手里?是朝廷,还是……另一个‘裴琰’?”
正说着,顾御史的亲随匆匆走来,低声道:“林姑娘,大人请您去官船一叙,说有关于沈姑娘母亲的事问您。”
林晚晴的心猛地一跳,跟着亲随登上官船。舱内陈设简单,顾御史正对着幅旧画像出神,画像上的女子眉眼温婉,与沈清漪有七分相似——正是沈清漪的母亲,当年的江南盐司文书官之女。
“沈夫人当年的案子,我查过。”顾御史指着画像,“她不是死于意外,是被裴琰的父亲推下河的,因为她发现了裴家与倭寇私通、倒卖官盐的账本。那账本,沈夫人死前藏在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晚晴怀里的铜模上,“藏在了盐引模子的夹层里。”
林晚晴浑身一震,急忙将铜模翻过来,果然在底部发现道极细的缝隙。她用银簪撬开夹层,里面掉出卷泛黄的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账目,记录着裴家与倭寇交易的时间、地点、数量,末尾还有倭寇首领的签名。
“这才是裴家最大的罪证。”顾御史看着那卷纸,眼神凝重,“私铸盐引只是贪腐,通倭却是叛国。有了这个,就算陛下想保,也保不住了。”
船窗外,夕阳将水面染成金红。林晚晴握紧那卷通倭账册,忽然明白沈清漪为何执着于寻找盐引模子——那不仅是为了报母仇,更是为了挖出这颗埋在江南数十年的毒瘤。
但她也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裴琰的党羽不会坐以待毙,李昭的暗司还在暗处窥伺,这卷通倭账册,或许会掀起比私铸盐引更大的风暴。
离开官船时,码头的喧嚣已渐渐平息,百姓们在收拾散落的盐粒,有人在墙上贴着“裴琰倒台”的告示,孩子们在盐堆旁追逐打闹,像在庆祝一个迟到了太久的节日。
林晚晴望着远处的帆影,那是顾御史派往京城的快船,载着铜模、账册和通倭证据。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江南的风浪将越过长江,直抵长安的金銮殿。
而她这枚曾被当作筹码的棋子,终于在棋盘上走出了自己的路。只是前路漫漫,是坦途,还是更深的漩涡,谁也说不准。
但至少,她不再是那个困在裴府别院、看着同春草挣扎的女子了。她的根,已随着那些被揭开的真相,扎进了江南的泥土里,扎进了百姓的期盼里。
夜风吹过码头,带着湖水的清冽。林晚晴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张松年的盐号走去——那里,还有更多等着她去做的事。比如,清点裴琰查封的产业,赈济那些因盐价暴涨而挨饿的百姓,还有……等着长安的回音。
她不知道那回音会是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