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老和尚正在井边淘米。
竹筛浸在凉水里,米粒子顺着指缝滑走,像极了前八世从指缝溜走的时光。
师父!小尼姑的声音裹着山雀的鸣唱飘来,青布裙角沾着新露,发间的野桃花颤巍巍的——和矿洞那世她举着火折子照向他时,发间别的野花一模一样;和药铺那世她替他包扎伤口时,鬓边插的那支也分毫不差。
老和尚抬头,手在水里顿了顿。
今天的小尼姑有些不同,她的眼尾没有惯常的笑意,瞳仁里浮着层灰蒙蒙的雾,像被人蒙了层毛玻璃。
您看!她捧来一把野莓,指尖染着紫红的汁水,后山的果子熟了,我尝过,不酸。
老和尚接过野莓,指腹触到她掌心时,忽然一凛。
那双手本该是暖的,此刻却凉得像腊月里的冰棱。
他想起第七世在剑域,苏清璃为他挡下致命一剑时,尸体也是这样的温度。
清璃?他脱口而出,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桃花瓣。
小尼姑的睫毛剧烈颤动,眼底的雾突然散了,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眼。
那双眼没有焦距,却像能看透他灵魂里每道褶皱:你终于记起这个名字了。
老和尚的手一抖,野莓落进井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青布僧衣。
他后退半步,后腰抵上井栏的刻痕——那是他初来终南山时,用竹片刻下的字,如今已被风雨磨得模糊。
你不是她。他说,声音发紧,她的眼睛里有光,像星子落进溪水里。
她是光。小尼姑的嘴角扯出个僵硬的笑,所以我要做灭光的风。她抬手,腕间突然浮出青黑的咒印,九世了,你总以为能护她周全。
可你护的从来不是她,是你自己不肯放下的执念。
老和尚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前八世的片段突然涌进脑海:矿洞里她举着火折子说我带你逃,药铺里她攥着他的手说伤口要按时换药,剑域里她挡在他身前说这次换我护你......每一世的最后,她都是这样,眼尾的光一寸寸熄灭,留他在轮回里空转。
你到底是谁?他哑声问。
无相。小尼姑的声音变得沙哑,像铁器刮过石板,混沌的影子,你执念的倒影。她的身体开始虚化,野桃花从发间坠落,这一世,你还要像前八世那样,举着剑追上来吗?
老和尚望着她逐渐透明的指尖。
风掀起他的僧袍,露出内里裹着的半块剑鞘——那是第八世他斩碎天道剑时,唯一留下的碎片。
他忽然想起昨夜的梦,梦里有个穿青衫的少年哭着说我不要做剑修了,有个将军举着断剑笑说原来放下比握紧更疼。
不追了。他说,伸手接住飘落的野桃花,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小尼姑的虚化突然顿住。
她望着老和尚,眼底的黑雾翻涌如沸,最后却轻轻笑了:有意思。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彻底消散,只余下那朵野桃花,还沾着她指尖的凉,落在老和尚掌心。
晨钟第七次敲响时,老和尚把剑鞘埋在了后山桃树下。
他蹲在土坑前,看新翻的泥土里落了几片桃花,突然想起小尼姑说过的话: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可他已经活过九世,此刻才懂,有些明白,要先学会放手。
第十世来得毫无征兆。
林渊再睁眼时,正站在青石板路上。
他穿着粗布短打,挑着两筐青菜,扁担压得肩头发酸。
街角的茶棚里飘来茶香,卖糖葫芦的小贩扯着嗓子吆喝,一切都和普通凡人的日子没什么两样。
这一世,他没有九狱塔,没有斩神剑,甚至连前九世的记忆都淡得像春雪。
他只是个普通的菜农,每天清晨去菜地摘菜,晌午挑到市集卖,傍晚回家给瞎眼的老娘熬粥。
他不再挣扎,不再追问轮回的意义。
卖菜时有人少给两文钱,他笑笑就算了;老娘摔碎了唯一的茶碗,他蹲在地上捡碎片,说明儿我去窑厂买新的;连隔壁家的狗偷吃了他的菜,他也只是摸了摸狗耳朵,说下次给你留根骨头。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
某个暮春的傍晚,他蹲在院门口剥豌豆,老娘在屋里打盹。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檀香,他抬头,看见个白衣女子站在篱笆外。
她眉目淡然,像幅褪了色的古画,却让他无端想起九世前那个在轮回门前叹息的声音。
你终于不挣扎了。女子说。
林渊放下豌豆,擦了擦手:挣扎有什么用?
前九世我越挣扎,清璃就走得越快。他望着篱笆上的牵牛花,现在这样挺好,至少每天能看见夕阳。
你以为轮回是救赎?女子走进院子,裙角扫过青石板,它是审判。她抬手,指尖点在林渊眉心,你看。
林渊的意识突然飘了起来。
他看见九座巨大的青铜塔悬浮在混沌中,每座塔里都困着个挣扎的身影——那是他的前九世。
塔顶刻着二字,正渗出幽蓝的光,像在抽取每一世的执念。
你每一世的坚持,都在给轮回塔注入力量。女子的声音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你以为在救她,其实是在帮无相加固封印。
林渊望着塔中挣扎的自己,突然笑了:所以这一世我不挣扎了,它就抽不到力量了?
聪明。女子转身,白衣在风里翻卷,跟我来。
意识再次回笼时,林渊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黑暗空间里。
正中央悬浮着九狱塔,第七层的二字亮得刺眼,塔身流转着金红相间的光,像有岩浆在内部奔涌。
这是轮回狱核心。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感知到了吗?
林渊闭上眼睛。
他听见无数低沉的嘶吼,像千军万马在喊杀;感觉到无数温热的魂火,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在他心口汇聚成一团灼热。
那是斩神碑的英灵残魂,他在第七世为救凡人,曾跪在碑前发誓我以凡躯,护此界安宁,此刻那些残魂竟在呼应他的心跳。
轮回之力,归位。女子的声音里有了一丝波动,无相要来了。
林渊睁开眼。
他看见黑暗深处泛起涟漪,无数黑影正从涟漪中涌出,像群饿了千年的恶狼,獠牙在幽光里泛着冷光。
为首的黑影凝聚成模糊的人形,双眼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发出刺耳的尖笑:原来你在这里......
林渊抬起手。
掌心浮起轮状的光纹,那是轮回法则的印记。
他能感觉到,九狱塔的力量、英灵的残魂、轮回的法则,正顺着血管往他指尖涌,像要铸一把能劈开混沌的剑。
黑影的尖笑突然变了调。
它的身形开始扭曲,黑洞般的双眼第一次露出慌乱:你......你到底是谁?
林渊没有回答。
他望着掌心的光纹,忽然想起第十世卖菜时,瞎眼老娘摸他的脸说:阿渊,你今天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原来,当他放下执念时,真正的力量才刚刚苏醒。
黑影的尖叫刺破黑暗。
林渊握紧拳头,轮回之光在他周身炸开。
他听见女子的叹息,看见九狱塔第七层的光彻底点亮,也感觉到黑影的气息越来越近——但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举着断剑的少年了。
他是林渊,是斩过神明的凡人,是踏碎九狱的行者。
而轮回,终于要迎来它的审判者。
无相的尖啸刺破黑暗,万千黑影如潮水倒卷,其中混杂着前九世林渊最恐惧的画面——矿洞坍塌时的碎石雨、剑域里苏清璃染血的白衣、第七世斩神碑前他跪地时颤抖的手。
黑影裹着腐臭的混沌气扑面而来,林渊却在这瞬间看清了所有幻象的破绽:它们的边缘都泛着幽蓝的光,正是轮回塔抽取执念时的颜色。
原来你只能用我的记忆当武器。他低笑一声,掌心轮状光纹骤然绽放,九狱塔的共鸣顺着脊椎窜上脑门,斩神碑英灵的嘶吼在耳中炸响。
那些曾被他视作枷锁的记忆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刃——矿洞里苏清璃举着火折子的温度,药铺里她包扎时轻吹伤口的气息,剑域里她最后那句这次换我护你的余音,全部化作滚烫的力量,在他血管里翻涌成河。
不灭轮回印!林渊大喝,光纹化作金色锁链,竟将万千黑影串成一线。
无相的核心在锁链尽头疯狂扭曲,黑洞般的双眼第一次显露出实质的恐惧:你不是凡人......你是......话音未落,锁链突然收紧,林渊掌心的轮回法则如熔金倾泻,将那团黑影死死按进九狱塔第七层的深渊。
地动山摇。
青铜塔身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幽蓝的抽取光流轰然溃散,前九世被困在塔中的身影同时抬头,眼中的迷茫化作清明。
林渊单膝跪地,额头抵着塔身,能清晰听见第七层下方传来闷雷似的轰鸣——那是无相被封印时的最后挣扎。
你已通过试炼。
清冷却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林渊抬头,见梦回不知何时立在塔身裂隙处,白衣被漏下的光染成淡金。
她的指尖虚点,裂开的缝隙里涌出星屑般的光粒,正在修复塔身的裂痕:可继续前行,或回归现实。
回归现实。
林渊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第十世那个剥豌豆的傍晚,瞎眼老娘摸他脸时说的阿渊今天眼睛亮得像星星;想起第三世创立九霄盟时,苏清璃站在他身旁,发间野桃花被风吹得轻颤;想起第一世矿洞里,她举着火折子说我带你逃时,火光照亮她眼尾的光。
若我回归,是否还能找到她?他问,声音比想象中更轻,像怕惊散了某种易碎的希望。
梦回的指尖顿在半空。
星屑从指缝漏下,在她脚边积成淡银的河:轮回是镜,映的是执念的倒影。
你若回去,看见的只会是另一个自己编织的幻梦。她转身看向深渊方向,真正的苏清璃......
在混沌里。林渊替她说完。
他想起第七卷合道之殇里,被混沌侵蚀的苏清璃,想起她记忆碎片里那句阿渊,别来找我。
原来所有的轮回,都是他潜意识里不敢面对那个真相的逃避——他怕面对真正的她,怕自己护不住,更怕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护。
斩神碑的影像突然浮现在眼前。
那座漆黑的碑上,刻满了为守护下界而死的修士名字,最后一行空着,墨迹未干。
林渊记得第七世他跪在碑前,血手按在空白处说:我以凡躯,护此界安宁;记得第八世他斩碎天道剑时,碑身震颤着发出钟鸣;此刻,那些名字竟在他意识里活了过来,化作点点星火,在他心口组成新的铭文:林渊,踏碎九狱者。
我放不下的从来不是轮回里的幻梦。他站起身,轮回法则的光纹从掌心蔓延至全身,是斩神碑上未写完的名字,是被混沌侵蚀的她,是所有在黑暗里等光的人。
梦回侧过脸,眼底有极淡的笑意:所以你选择继续?
林渊望向深渊尽头的黑暗。
那里有他从未见过的虚空,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嘴,却也像一扇未开的门。
他握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可心跳从未如此清晰——这不是冲动,是九世轮回里,每一次失去、每一次放手、每一次成长,最终汇聚成的答案。
让我踏碎这轮回。他说,声音里有滚烫的坚定,亲自写下结局。
话音未落,轮回狱第七层发出最后的轰鸣。
林渊看见塔身裂痕里渗出金红的光,那是九狱塔真正的力量,在为他开路。
他一步迈出,脚下的青铜砖应声碎裂,前方的黑暗虚空如墨汁翻涌,露出一线未知的混沌色。
他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前九世的身影正从塔中走出,朝他挥手;梦回立在光里,白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深渊下的无相已经安静,只剩偶尔的闷响证明它还存在。
然后他转身,身影没入光与暗的交汇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