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是被血腥味呛醒的。
他的喉咙像塞进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叶生疼。
指尖触到的不是混沌海的虚无,而是粗糙的青石板——带着晨露的湿冷,混着铁锈味的腥甜,正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
圣子大人,九霄盟余孽已尽数押到。
这声音像淬了冰的匕首,林渊猛地抬头。
眼前是九阴神教的演武场。
血色晨雾里,七十二根玄铁桩上捆着人,那些熟悉的面容让他血液凝固——是九霄盟的护法长老,是当年跟着他在中州擂台斩天骄的兄弟,是小棠,她发间还别着他亲手刻的剑斩不平木牌,此刻木牌上的红漆正顺着她额角的伤口往下淌,滴在她染血的裙裾上。
动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陌生的冷硬。
玄铁桩突然震颤,捆人的锁链化作黑蛇钻入众人眉心。
小棠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望着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不敢置信的痛楚:盟主...你说过要带我们建一个没有压迫的世道...
林渊的指尖在发抖。
他清楚地记得,三年前他在九霄城的城楼上对这些人说:以后谁若欺你们,我林渊的剑先劈了他的狗头。可此刻他的掌心浮起九阴神纹,黑芒顺着经脉窜向指尖,那是他从未修炼过的阴毒功法。
他咬着牙想收回手,可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指尖的黑芒还是没入了小棠的眉心。
她的神魂在半空碎成星屑,最后一缕残念撞进他识海:盟主,你骗人...
够了!林渊嘶吼着踉跄后退,后背撞在演武场的照壁上。
照壁上刻着九阴镇世四个大字,可他分明记得,真正的九阴神教总坛照壁上是九幽冥火,这错别字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眼前的画面突然扭曲。
血腥味淡了,青石板化作黄土,演武场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阿渊,躲好!
苏清璃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渊低头,发现自己穿着粗布短打,手背上还沾着刚挖野菜的泥。
不远处,一队披甲骑兵正朝他们冲来,马背上的旗子绣着二字——这是他从未踏足过的凡人王朝。
苏清璃把他往土堆后推,自己却站在前面。
她的裙角被弹片划开,露出小腿上的血痕,那是他记忆里没有的伤。
林渊想喊她回来,喉咙却像被塞了团棉花。
他看见自己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无力?
噗——
长矛刺穿苏清璃胸口的声音比他心跳还清晰。
她回头看他,嘴角溢出血沫,眼睛里是他从未见过的空洞:阿渊...我就知道...你护不住我...
清璃!林渊扑过去,却穿过了她的身体。
她的尸体像纸片般碎裂,漫天血雨里,他看见无数银白丝线从虚空中窜出,将这些碎片重新粘成另一幅画面——他成了街头乞丐,看着苏清璃被选为祭天圣女;他成了边关小兵,目睹她被妖兽撕成碎片;他成了垂暮老人,在病榻前握着她的手,看她在他掌心写字...
累吗?
风无痕的声音像潮水漫过耳膜。
林渊这才发现,自己正跪在一片由银白丝线织成的茧里,每根丝线上都流转着刚才那些的光影。
他的额角全是冷汗,识海里小棠的残念和苏清璃的血脸还在重叠,连九狱塔都沉寂了,仿佛被这茧状的空间压制住了。
你说我错过了百年。林渊抹了把脸,掌心全是黏腻的冷汗,所以用百世轮回来罚我?
风无痕的笑声里带着几分怜悯,这是馈赠。
让你看看,没有九狱塔、没有剑、没有那些虚妄的,你林渊到底是什么——不过是个会软弱、会退缩、会亲手碾碎珍视之人的凡夫。
林渊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突然想起,刚才在九阴神教演武场时,小棠发间的木牌红漆是新刷的,而真正的剑斩不平木牌,早因他当年刻得太用力,边角磨得发白;在凡人战场那次,苏清璃被刺穿的位置,正好是他记忆里她为他挡下魔修攻击时留下的旧伤——可那次,他明明用破妄剑斩了那魔修的头颅。
丝线突然收紧,林渊的意识被拽向另一团光影。
这次他看清了,那些丝线的交汇处有个模糊的影子,像人又像蛛网,正是之前在命运裂隙里听到声音的玄冥。
第三世,开始。风无痕的声音里带着兴味,这一世,你是仙域的执法者,而苏清璃...
林渊突然抓住一根丝线。
他的指尖渗出鲜血,血珠滴在丝线上,竟让那光影闪了闪——苏清璃的脸在光影里扭曲成他熟悉的模样,眼睛里有星芒在跳动,像极了她当年在古魔渊里,举着残篇剑经对他说我信你时的模样。
原来如此。林渊轻声呢喃。
他的心跳突然平稳下来,连识海里那些破碎的记忆都不再刺痛。
因为他发现,所有轮回里的苏清璃,在死亡前的瞬间,眼底都闪过一丝不属于那具身体的清明——像被什么东西强行按进去的表演。
丝线再次震颤,林渊被拖入新的轮回。
这一次,他没有挣扎,反而勾起嘴角。
当仙域执法者的记忆涌入时,他注意到自己腰间的佩剑,剑鞘上的云纹比真正的仙域制式多了一道弧度——和玄冥衣角的纹路一模一样。
百世轮回么?林渊在意识深处对自己说,那就让我看看,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他的话音未落,新一世的已在眼前展开。
这一次,苏清璃穿着他记忆里的月白裙,站在开满桃花的山坡上,朝他伸出手。
而她身后的桃林里,一根银白丝线正缓缓缩回黑暗中,尾端沾着半滴金漆——和破妄剑鞘上苏清璃亲手刻的二字,颜色分毫不差。
银白丝线编织的茧中,林渊的意识被拽入第七十三世轮回时,指节已因反复攥紧又松开而泛白。
这一世他是南域小山村的药童,苏清璃是邻村来讨药的盲眼姑娘——和前七十二世不同,她的竹杖敲击青石板的脆响里,竟混着极淡的剑鸣。
阿渊哥哥,这味甘草怎么苦兮兮的?苏清璃的指尖拂过药柜,停在他昨日新晒的干菊前,这个好,像你给我编的草环。
林渊的呼吸骤然一滞。
他记得自己从未编过草环——但前世在古魔渊,苏清璃曾用藤蔓给他扎过发绳,说这样剑气就不会乱扎人;再前世在九霄城,她捧着刚开的菊花说等咱们老了,要在院子里种满这个。
此刻少女发间的野花,正是他记忆里菊花的瓣型。
要甜的?他扯出个笑,手却悄悄按在腰间。
那里没有剑,只有装着草药的布囊——但他能清晰感知到,布囊内层缝着的,是前世被风无痕击碎的破妄剑碎片,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微微发烫。
瘟疫要来了。苏清璃突然仰起脸。
她的盲眼虽蒙着布条,睫毛却在轻颤,我夜里听见山风说,西边的溪水混了尸毒。
林渊的瞳孔收缩。
这是他在第三十七世当游医时,从一位老丈口中听过的预言——但那一世,苏清璃是被山匪掳走的,死在他赶到前的第七日。
而此刻少女的话,和记忆里老丈的语气分毫不差,连尾音的颤音都如出一辙。
我去取雄黄。他转身走向后堂,指尖在门框上重重一按。
木屑纷飞间,他摸出藏在墙缝里的小块玄铁——那是第六十二世他作为铸剑师时,偷藏的半块剑胚。
玄铁表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是他故意用钝刀刻的,为的是和玄冥衣角的云纹弧度比对。
阿渊哥哥?苏清璃的声音从堂前传来,带着点不安,我好像...能看见光了。
林渊的手猛地一颤。
玄铁坠地。
他转身时撞翻了药柜,陈皮、茯苓撒了满地,却正好露出柜底用朱砂画的阵图——那是他用每一世的血画的,七十二个轮回,七十二道封印,此刻正泛着微弱的金光。
终于发现了?
玄冥的声音像冰锥刺入识海。
林渊抬头,看见穿墨色长袍的身影从药柜阴影里走出。
他的衣角绣着三重云纹,第三重的弧度,和林渊在第六世仙域执法者佩剑上发现的破绽完全重合。
你以为那些破绽是疏漏?玄冥指尖轻弹,银白丝线从他袖口窜出,缠住林渊的手腕,不过是给你点甜头,好让你在绝望时还能抓着的幻觉挣扎。
林渊的手腕被勒出红痕,却笑了:所以你急了。他盯着玄冥腰间的玉佩——那是用轮回茧的丝线编织的,此刻正随着他的话泛起裂纹,若真能随意操控,何必让苏清璃的眼睛突然有光?
何必让破妄剑碎片发烫?
玄冥的瞳孔微缩。
他这才注意到,少女正摸索着捡起地上的玄铁,指尖触到字时,盲眼布带下渗出一线金芒。
那是只有真正经历过古魔渊剑经传承的人,才会有的神魂光色。
你输了。林渊的声音突然清亮。
他能感觉到,九狱塔在识海深处缓缓转动,之前被压制的力量正顺着血脉往上涌——原来每一世他刻意留下的破绽,不是线索,而是钥匙。
小棠发间的旧木牌、苏清璃伤口的位置、剑鞘的云纹弧度,都是他用轮回中的,反刻进这茧状空间的锚点。
不可能!玄冥挥袖,丝线如暴雨般射向林渊心口。
但那些银线触及他身体时,竟像撞在镜面上,地弹开。
林渊低头,看见自己胸前浮现出九狱塔的虚影,每一层塔檐都刻着他在轮回中记住的:九霄盟众人的笑脸、苏清璃递来的剑经残篇、小棠木牌上磨白的边角。
第八十七世。林渊轻声说。
他终于想起,自己在沉睡百年前,曾用九狱塔第三层的能力,在神魂里种下轮回计数的印记。
之前的,不过是玄冥用时间法则加速的幻象,实际他只经历了八十七世。
你到底...
我是来破局的。林渊打断他,掌心凝聚起淡金色的剑气——那是轮回剑意,他在第七世时偷练的,表面是模仿玄冥的丝线,内里却藏着九狱塔的镇狱法则。
剑气划破丝线的瞬间,整个轮回空间开始崩塌。
药铺的木梁发出呻吟,苏清璃的盲眼布带地飘落,露出一双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星眸。
她抬手接住林渊掷来的玄铁,指尖在字上轻轻一按,玄铁瞬间化作流光,没入他心口的九狱塔虚影。
最后一世。玄冥的声音开始模糊,他的身影被崩解的丝线扯向虚空,你会是个孩童,看着她死在瘟疫里。
林渊还未回应,眼前的画面已天旋地转。
等他再睁眼,正蹲在漏雨的破庙里,怀里抱着高烧的小清璃。
她的额头烫得惊人,小手却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嘴里呢喃着阿渊哥哥,冷。
这一世没有药铺,没有玄铁,没有九狱塔的虚影。
林渊摸遍全身,只找到半块硬馍——那是他在山脚下讨来的,本想留到明天。
此刻他掰碎硬馍,就着雨水喂给清璃,指尖却在触碰她嘴唇时顿住:她的唇色不是常人的苍白,而是带着极淡的青灰——和他在第一世矿奴时,见过的中了尸毒的矿工一模一样。
是玄冥改了规则。林渊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能感觉到,这一世的轮回茧比之前更坚固,九狱塔的虚影只剩一缕微光。
清璃的呼吸越来越弱,他甚至能听见她心跳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慢,像漏尽的沙漏。
阿渊...困。清璃的睫毛颤动,小手松开了他的衣角。
林渊抓住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
他想起第一世矿洞塌方时,是苏清璃的手扒开碎石;想起第二世逃亡时,是她的手替他包扎伤口;想起第七十三世药铺里,是她的手捡起了玄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