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的脚尖刚踏入第七层塔门，便有细碎的光片如雪花般扑面而来。
那些光片并非普通的光影——他抬手接住一片，指尖刚触到那团光晕，眼前便炸开一片糖画摊的热闹景象。
扎着羊角辫的小清璃踮脚扒着木桌，沾着糖渣的手指正戳向画着凤凰的糖片，脆生生喊着：阿九哥，我要最大的那只！
光片在掌心碎裂，下一片已撞进他眉心。
这回是书院的青石板路，苏清璃抱着一卷《山海经》跑过雨幕，月白裙角溅起水花，发间木簪歪了也顾不上，只笑着回头喊：阿九，先生要考《大荒经》，你昨日背到哪了？
林渊的呼吸陡然急促。
他这才看清，整个第七层根本不是什么修炼空间——无数半透明的记忆碎片悬浮在空中，大的如磨盘，小的似星屑，每一片都在循环播放他与苏清璃的过往。
卖糖画的竹筐、书院的窗纸、黑雾里那只始终没能抓住的手...最中央的那片最大，映着的是他第一次见苏清璃时的场景：她跪在宗门外的雪地里，发间沾着碎冰，却偏要仰头冲他笑，说：我叫苏清璃，以后请多指教。
所以你看。
一道沙哑的低语突然钻进识海，惊得林渊踉跄半步。
那声音像生锈的刀刃刮过心尖，偏偏与他自己的声线分毫不差：每一世你都拼尽全力，每一世她都死在你眼前。
卖糖画的阿九护不住糖人，书院的书生护不住书卷，现在的林渊...就能护住这缕残魂？
逆命之影从记忆碎片的阴影里爬了出来。
它没有具体形态，像团被墨汁浸透的雾，却长着与林渊相同的眉眼——或者说，是他所有失败时刻的集合体：左眼是矿奴时被抽断灵脉的血痕，右脸是宗门覆灭夜溅上的血污，嘴角勾着的冷笑，正是他在古魔渊看着苏清璃寒毒发作却无药可医时的绝望。
上一世她死在你怀里，说阿九哥，我好冷逆命之影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记忆碎片簌簌坠落，再上一世她被混沌兽撕成碎片，最后那声卡在喉咙里，你连她完整的尸首都没找到。
这一世呢？手指突然刺穿一片记忆，那是苏清璃在时空裂缝里抓挠的画面，你连她的面都见不着，只能看着她像片枯叶似的飘着——
够了！林渊怒吼，周身灵气如惊涛般炸开。
他的手掌燃起青色火焰，那是九狱塔第二层解锁的焚心焰，可当火焰触到逆命之影时，黑雾却像活物般裹住火焰，反过来灼烧他的掌心。
钻心的痛意让他的意识出现刹那空白。
就在这时，无数新的幻象如潮水涌来：他站在九霄城城墙上，看着苏清璃的残魂被混沌风暴撕碎；他跪在永恒彼岸的入口，手里攥着半块带血的玉簪；他又变成卖糖画的阿九，看着小清璃被马队撞飞，糖画摊的竹筐滚进泥里，凤凰糖人碎成亮晶晶的渣。
你根本救不了她。逆命之影的低语混着幻象里苏清璃的惨叫，像根细针直扎进他灵台，你只是在重复同样的错误，用她的命来喂你的执念。
放弃吧，把残魂交给轮回，让她去该去的地方——
谁准你替她做决定？
一道清越的声音突然劈开所有喧嚣。
林渊猛地抬头，看见灰色长袍的身影不知何时立在记忆碎片中央。
那人面容模糊如被雾遮，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轮回狱的规矩，欲窥前世，先斩心魔。他抬手虚点，逆命之影立刻发出尖啸，黑雾里渗出缕缕血光，这东西不是外来的妖魔，是你自己的恐惧、不甘、悔恨凝出来的。
你若连自己都斩不断，轮回之力会把你和她的残魂一起碾碎。
林渊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他能感觉到逆命之影的黑雾正在侵蚀他的灵识，那些放弃吧的低语像蛆虫般啃噬着他的道心。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悬浮的记忆碎片，扫过每一片里苏清璃带笑的眉眼，扫过时空裂缝里那缕顽固的残魂时，心底突然腾起一团火。
那火不是灵气，不是法宝，是他第一次在矿洞塌方时摸到九狱塔的滚烫，是他在古魔渊啃食毒草也要给苏清璃找解药的倔强，是他在化神天劫里被雷劈碎半张脸仍要往前爬的狠劲。
我斩过矿奴的锁链，斩过宗门的偏见，斩过化神的雷劫。林渊缓缓抬手，掌心的焚心焰突然变成了金红色，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轮回之力的颜色，这一次...他望着逆命之影，眼底的光比九狱塔的星辉更炽烈，我要斩了这轮回里的胆小鬼。
逆命之影发出刺耳的尖叫，黑雾疯狂翻涌着要裹住他。
记忆碎片在剧烈震动，苏清璃的每一声阿九哥都成了战鼓。
灰色长袍的忘川退后半步，模糊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丝波动——他看见林渊的身影与记忆碎片里的卖糖画少年、书院书生、九霄盟主重叠在一起，最后凝成一道顶天立地的剑影。
很好。忘川的声音里有了丝赞许，现在，用你的道心，斩了它。
林渊深吸一口气。
他能感觉到轮回之力在血管里奔涌，像无数条小蛇在啃噬他的经脉。
逆命之影的黑雾已经缠上他的脖颈，但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时空裂缝的方向——那里有缕极淡的栀子香飘来，混着绣了一半的并蒂莲的丝线味。
清璃。他低喃，金红火焰从眼底喷薄而出，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等。
林渊眼底的金红火焰与逆命之影的黑雾在半空中激烈纠缠。
那黑雾裹着他的手腕，像无数冰锥刺进骨髓，可他盯着记忆碎片里苏清璃在时空裂缝中伸出的手，喉间溢出一声近乎破碎的笑——那是矿奴时被抽断灵脉也没掉过的眼泪，是化神劫里被雷劈碎半张脸仍要爬向苏清璃的狠劲，此刻全凝在掌心那簇跳动的轮回之火里。
阿九哥，我要最大的凤凰糖人。
阿九，先生要考《大荒经》啦！
阿九...我好冷。
苏清璃的声音在记忆碎片里重叠成潮，逆命之影的黑雾突然剧烈收缩，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尖啸。
林渊感觉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正从识海深处被拽出来——那是他藏在最深处的恐惧：怕自己终究是蝼蚁，怕苏清璃的残魂像糖画般碎在泥里，怕这一世又重演千次万次的生离死别。
你斩不断的！逆命之影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黑雾里伸出无数只与林渊一模一样的手，掐住他的脖颈，你连自己的恐惧都抓不住——
住口！林渊咬破舌尖，腥甜漫进喉咙。
他想起在古魔渊里，苏清璃寒毒发作时，自己跪在毒瘴里挖了三天三夜的冰魄草；想起在九霄城被混沌兽围攻时，她站在城墙上，用最后一口灵气为他挡下致命一击；想起她每次看他时，眼睛里亮得像星子的光。
那些画面突然化作实质的剑，从记忆碎片里飞射而出，穿透黑雾。
逆命之影的身形开始崩解，黑雾里渗出缕缕血光。
它最后一次凝聚出林渊的面容，左眼是矿奴时的血痕，右脸是宗门覆灭夜的血污，嘴角却扯出个扭曲的笑：你终将明白...逃不掉的...话音未落，便如被风吹散的墨，消失在轮回之力里。
林渊踉跄着扶住旁边的记忆碎片。
那碎片映着苏清璃在宗门外雪地里的笑，指尖触上去，竟有温热的触感。
他喘着气抬头，看见忘川不知何时已站在七层高台边缘。
那人灰色长袍无风自动，模糊的面容上终于有了清晰的轮廓——竟是个眉目清冷的少年，眼尾一点朱砂，像滴凝固的血。
不错。忘川的声音不再沙哑，倒像春溪撞过卵石，能在轮回狱第七层斩心魔的，万年来你是第三个。他抬手轻挥，半空突然裂开一道光门。
门后涌出熟悉的气息，是苏清璃常用的栀子香，混着九狱塔的青铜锈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混沌的腥甜。
你的前世，在等你。忘川指了指光门，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记住，记忆不是镜子，是刻刀。
你看到的，未必是全部。
林渊没说话。
他望着光门里翻涌的光晕，喉结动了动——那光晕里有他从未见过的画面：青黑色的山脉直插云霄，九狱塔悬浮在云层之上，塔身流转着与此刻金红火焰相同的光。
他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千年岁月的沉淀，在说：封了这塔，我入轮回。
他抬腿迈进光门。
意识瞬间被记忆洪流吞没。
林渊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片羽毛，飘在时间的长河里。
他看见自己穿着月白道袍，腰间悬着九狱塔，站在混沌海的悬崖边。
脚下是翻涌的墨色浪潮，浪尖上站着无数张牙舞爪的混沌兽；头顶是裂开的天，露出永恒彼岸的金光。
太渊子，你疯了？有声音在喊，带着惊怒，封了九狱塔，混沌会撕碎整个下界！
他（或者说太渊子）回头，眉眼与林渊有七分相似，却多了份沧桑。
他摸了摸塔身，指尖泛起金红光芒：总要有人守着这道坎。
我入轮回，每一世都带着塔的碎片，等...等那一世，我能带着它跨过永恒彼岸。
画面突然模糊。
林渊看见太渊子抬手结印，九狱塔发出刺目强光。
混沌海的浪潮突然静止，所有混沌兽都仰天长啸。
太渊子的身影开始透明，像被风吹散的雪，最后看了眼塔底——那里蜷缩着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残魂，穿着月白裙，发间别着木簪。
清璃...林渊脱口而出。
记忆洪流突然剧烈震荡。
林渊感觉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意识深处苏醒，像是沉睡了千年的巨兽，正缓缓睁开眼睛。
他看见太渊子的身影重新凝聚，手中多了把染血的剑。
剑指处，混沌海的浪尖上，浮现出一只遮天蔽日的兽——它有九颗头颅，每颗头颅都长着林渊熟悉的脸：矿奴时的自己、宗门覆灭夜的自己、此刻站在轮回狱里的自己。
小心——
林渊的呐喊被记忆洪流吞没。
他感觉光门在身后闭合，忘川的声音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记住，你看到的，未必是全部...
而在意识最深处，那只九首巨兽的眼睛缓缓睁开，每只眼睛里都映着林渊的脸。
它张开嘴，发出一声足以震碎星辰的低吼——
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