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捏着那封泛黄的信笺在石案前坐了半宿。
月光从断墙豁口漏进来,在信上投下斑驳阴影,火漆印上残缺的六瓣莲像道未愈的伤口。
他指尖摩挲着信角,能触到血字渗透的粗粝——断魂崖...三日后,这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是风无痕惯用的瘦金体,连笔锋里藏的戾气都如出一辙。
盟主。
晨雾漫进山坳时,墨言的脚步声碾碎了满地露华。
这位跟随林渊十年的老将眼尾还凝着霜,甲胄未卸,显然连夜备好了车马。
他望着石案上的信,喉结动了动:昨夜查过暗桩,信是从九阴神教分坛方向飘来的纸鸢。
林渊将信推过去。
墨言低头时,看见信背还沾着半片紫灵花瓣,边缘灰黑褪去,露出底下的幽紫——那是混沌海特有的侵蚀痕迹。三日前陈雄家眷被接来见碑时,李三娘的牌位前也落了片这样的花瓣。林渊的指节抵着眉心,风无痕在试我。
末将这就调三百死士埋伏断魂崖!墨言手掌按上腰间环首刀,刀鞘与甲片相撞发出清响,那老匹夫敢露面,属下砍了他的人头祭碑!
林渊摇头。
他起身走向斩神碑,指尖抚过陈雄妻三个字——那是昨日新刻的,石屑还未扫净。当年他叛盟救妻,我追杀到苍梧山时,他跪在雪地里说九霄若容我护一人,我愿为盟死百次晨风吹起他的衣摆,现在他妻子的牌位在碑上,他的人却在九阴神教当大长老。他转身时,眼底有金纹若隐若现,我要他亲自来见我,不是被刀架着,是...自己走过来。
墨言的手从刀鞘上垂落。
他望着林渊腰间那枚暗纹铜铃——九狱塔的器灵,此刻正随着主人的话微微发烫。轮回镜界?他突然明白了,您要在断魂崖布下幻境?
林渊点头。
他闭目时,眉心浮现出九道暗纹,那是九狱塔认主的印记。
当他再睁眼,眼底的金纹已化作实质的光,映得整座山坳都亮了几分。去准备三十坛李铁匠的陈酿。他抬手按在石案上,铜铃嗡鸣,地面裂开蛛网状的金光,风无痕爱酒,当年我们在青竹峰对饮时,他说酒入喉,恩怨才能往下咽
三日后的断魂崖。
罡风卷着云雾在脚下翻涌,林渊立在崖顶最高处的巨石上。
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正好覆盖住崖边那方青铜镜——轮回镜界的阵眼。
镜中倒影不是他,而是二十年前的青竹峰:两个少年倚着老槐树,一个抱着酒坛,一个握着锈剑,在月光下划拳赌誓。
林渊!你说这天下谁能当我风无痕的对手?
除了我,还有九霄三万兄弟。
放你娘的屁!风无痕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滴在剑鞘上,要我说,这天下能困住我的,只有...只有...
只有你自己。林渊替他说完,两人同时大笑,震得老槐树上的紫灵花簌簌落了满头。
镜中影像突然扭曲。
林渊抬眼,看见云雾被撕开一道口子,三道身影踏雾而来。
为首者穿玄色大氅,腰间悬着九阴神教的玄铁令,正是风无痕。
他身后两个灰衣人,林渊认得,是教中血瞳双煞,但此刻两人的眼神空洞得像被抽走了魂魄——这是混沌海的傀儡术。
好手段。风无痕在十步外停住,玄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用轮回镜界引我来,就为看当年那点破事?他的声音没变,还是带着点沙哑的低哑,但林渊注意到他左手拇指在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两人在青竹峰合铸的九霄同心佩,本该在十年前的决裂时碎成两半。
我以为你会带千军万马来。林渊走下巨石,每一步都踩碎一片镜中虚影,毕竟你现在是九阴神教大长老,统管三十六个分坛。
千军万马?风无痕突然笑了,笑声像碎冰撞在崖壁上,你当我和那些蠢货一样,以为人数能堆出天道?他抬手扯下玄氅,露出里面染血的内衬,你看看这血——是三天前我亲手斩了副教主,他到死都在喊大长老救我他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暗红,这就是你要的秩序?
所谓正道、所谓九霄,不过是更漂亮的笼子!
林渊没有接话。
他屈指一弹,青铜镜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
镜中幻境开始重叠:青竹峰的少年、九霄盟的演武场、十年前决裂时风无痕挥剑劈向他心口的画面,最后定格在斩神碑前——昨日那个抱着陶瓮的老周,那个举着火把的妇人,那个唱盟歌的沙哑嗓音。
他们喊的是,不是。林渊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风无痕心口,你说我是棋子,可这些人...他们愿意把命交给我,不是因为我能斩神,是因为我能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
风无痕的身体晃了晃。
他望着镜中那个举着火把的妇人,突然想起李三娘被妖兽撕成碎片那天,他背着受伤的林渊跑了三天三夜,林渊在他背上反复说:我要立块碑,把每一个为盟而死的人都刻上去。此刻镜中碑上李三娘三个字泛着淡金,像当年林渊替他包扎伤口时,药瓶里倒出的金创粉。
够了!他突然暴喝,玄铁令在腰间炸出黑雾。
黑雾裹着他的身影向后暴退,却撞在无形的镜壁上。你以为这些假模假式的温情能动摇我?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左手死死攥住玉佩,混沌海的主说过,旧秩序必须碾碎,新的...新的...
话音未落,风无痕突然捂住太阳穴。
他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浑浊的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他脑子里钻。
林渊皱眉——这不是轮回镜界的力量。
他望向崖下,发现原本翻涌的云雾里,不知何时多了几缕漆黑的丝线,正顺着风无痕的衣角往上爬。
风兄?林渊试探着上前一步。
风无痕猛地抬头。
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原本清亮的瞳仁此刻像蒙了层灰纱。别过来!他的声音变得刺耳,像是两个人在同时说话,你...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看...
崖下的黑雾突然翻涌得更凶了。
林渊看见风无痕腰间的同心佩裂开了道细缝,有灰雾从裂缝里钻出来,缠上他的脖颈。
而在更远的云层里,似乎有双眼睛正透过雾幕注视着这里——那不是人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无穷无尽的漩涡。
三日后。风无痕突然说出这句话,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了。
他转身时,玄氅扫落崖边的紫灵花,花瓣打着旋儿坠入雾中,三日后...九狱塔...
话音戛然而止。
风无痕和两个傀儡的身影突然消失,只留下崖边那道未愈的镜壁,以及地上半块裂开的同心佩。
林渊弯腰拾起玉佩,触到裂痕处时,指尖传来一阵刺痛——那是混沌之力的侵蚀。
山风卷起雾霭,露出崖底深不见底的黑暗。
林渊望着手中的玉佩,突然想起昨夜轮回狱深处更浓的阴影。
他抬头望向天际,月光被乌云遮住了大半,只余下一线惨白,像把悬在头顶的剑。
盟主!
墨言的声音从雾中传来。
林渊将玉佩收进袖中,转身时,看见墨言带着几个弟兄扛着酒坛走来。
酒坛上的红布被风吹开,露出九霄同生四个大字——那是李铁匠亲手刻的。
末将把陈酿都搬来了!墨言的声音里带着笑,老周说要等风长老回来,再和他喝个痛快。
林渊望着他发亮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袖中发烫的玉佩。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鸣,声音里裹着若有若无的低语,像是什么东西在云层后磨牙。
他伸手按住九狱塔的铜铃,能感觉到塔内的力量在翻涌,像是在警告什么。
把酒坛摆到碑前。他说,风兄...会回来的。
崖下的黑雾里,有什么东西轻笑了一声。
黑雾中那声轻笑未落,风无痕突然踉跄着栽向崖边。
他脖颈上缠着的灰雾骤然收紧,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像是被两股力量同时撕裂——一边是混沌的低语,一边是记忆里青竹峰的蝉鸣。
林渊瞳孔骤缩。
他能清晰感知到那缕侵入风无痕识海的混沌气息,黏腻如腐尸上的蛛网,正顺着七窍往深处钻。梦魇的手伸得太长了。他低喝一声,腰间铜铃嗡鸣震颤,九道暗纹从眉心窜入眼底,轮回狱第七层的力量如沸水般在体内翻涌。
风兄!林渊踏前一步,掌心托起一轮金镜虚影。
镜光所过之处,灰雾发出刺啦轻响,像被泼了热油的蛇群疯狂扭曲。
风无痕突然仰头暴吼,玄铁令上的九阴纹章泛起血光,竟与混沌雾丝纠缠着反扑过来。
金镜表面裂开蛛网状细纹,林渊额角渗出冷汗——这是他第一次同时对抗混沌与九阴的力量。
盟主小心!墨言的断喝混着环首刀出鞘的清响。
五十名九霄死士从雾中疾掠而出,每人手中握着刻有二字的青铜盾,在林渊身周布成北斗阵。
刀盾相撞的脆响中,墨言单膝跪地,刀尖插入石缝:轮回狱需要稳阵,末将替您守住四方!
林渊的目光扫过阵中弟兄甲胄上的锈迹——那是三年前对抗兽潮时留下的伤痕。
他忽然想起风无痕曾说九霄的刀不该沾自己人的血,喉间一热,金镜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
退下!他厉喝一声,镜光如实质的洪流裹住风无痕。
灰雾被生生剥离的瞬间,风无痕的玄氅撕裂,露出心口处狰狞的混沌印记——那是朵半开的灰莲,正随着呼吸缓缓舒展花瓣。你不是为了新秩序而战。林渊的声音穿透轰鸣,你是害怕失败,害怕当年跪在苍梧山雪地里说的话,害怕李三娘刻在斩神碑上的名字,都成了笑话!
风无痕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突然挥出一拳,拳风裹着九阴寒气撞碎金镜。
林渊不闪不避,任由拳锋擦着脖颈划过,却在擦过的瞬间扣住风无痕手腕。你看这里。他拽着风无痕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的心跳和二十年前在青竹峰划拳时一样快。
你呢?
风无痕的手在颤抖。
他能清晰触到林渊心口的温度,那温度烫得他指尖发疼。住口!他嘶吼着抽回手,玄铁令上的血光暴涨,竟将崖边的紫灵花尽数腐蚀成灰。
但这一次,他的攻击不再凌厉——拳风擦过林渊身侧时,刻意偏了三寸。
大长老!
尖锐的呼喝撕破雾幕。
十二道玄衣身影从云层中急掠而下,为首者面戴青铜鬼面,腰间悬着九阴神教灭魂铃。
林渊扫了眼对方腰间的六枚铜铃——这是执法殿副殿主的信物。恰好的时机。他冷笑一声,指尖在虚空中划出九道金痕,轮回狱第七层的幻境瞬间笼罩整座断魂崖。
风无痕突然踉跄着扶住崖边巨石。
混沌印记的灰雾被幻境压制,他的眼神终于清明了些。她...真的还活着吗?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飘雪,却让林渊的呼吸骤然停滞。
只要你愿意回头。林渊伸手按住他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玄氅渗入骨髓,李三娘的牌位还空着,老周每天都在碑前摆两副碗筷。
风无痕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林渊腰间的九霄同心佩残片——那是自己当年亲手掰碎的,此刻正与林渊袖中那半块遥相共鸣。
有滚烫的液体突然砸在手背上,他低头,看见自己的眼泪正滴在玄铁令的血纹上,腐蚀出一个个细小的坑洞。
大长老!鬼面人已掠至十步外,灭魂铃发出刺耳颤音,教主有令:带大长老回总坛受审!
林渊的手指在风无痕后颈轻轻一按。
风无痕只觉一阵眩晕,再睁眼时,四周已不是断魂崖——他们站在九霄盟的演武场上,二十岁的自己正和林渊比剑,围观的弟兄们举着酒坛欢呼,李三娘端着热粥站在边上笑。
这是...
风无痕的声音发颤。
轮回狱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