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站的铁皮顶在轰炸中不断地颤抖着,发出“哐哐”的响声,仿佛是一口即将被敲碎的破锣,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这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让人的神经愈发紧绷。
赵佳贝怡站在手术台前,她身上的白大褂已经被鲜血染得面目全非,原本洁白的颜色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暗红色的血渍。这些血渍不仅染透了衣服的前襟,还紧紧地黏附在她的皮肤上,给人一种又冷又硬的触感。
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伤者身上,这是一位腹部被炸伤的老者。赵佳贝怡手中的针线穿过老者的皮肉,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在这安静得有些诡异的环境中却异常清晰,仿佛每一针都扎在了人们的心上。
而与此同时,远处炮弹呼啸而过的尖啸声也不绝于耳,与手术室内的“滋滋”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令人窒息的网。这张网笼罩着整个救护站,让人感到无处可逃。
“钳子。”她头也不抬,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连续十七个小时没合眼,眼球上布满血丝,看东西时总像蒙着层白雾。
王鸿斌递钳子的手突然晃了一下,金属钳口“当啷”磕在搪瓷托盘上,惊得旁边的小护士手一抖,止血棉“啪”地掉在地上,沾了层灰。
赵佳贝怡的眼皮跳了跳。这个王鸿斌,平时憨厚得像头老黄牛,抬担架时总抢着扛最重的那头,分发物资时永远把最大的那份让给伤员,今天怎么回事?她眼角的余光扫过去,正瞥见他挽起的军装袖口——血污里裹着块粉乎乎的印记,形状怪眼熟的,像朵被踩烂的花。
“手稳点。”她没停手,镊子精准夹住露在外面的碎弹片,猛地一拔。老者疼得嘶吼起来,浑身抽搐,王鸿斌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器械盘差点掀翻,消毒水洒了一地,刺鼻的气味混着血腥味漫开来。
“对不住对不住……”他慌忙道歉,额头上的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赵佳贝怡缝合的手顿了顿,那印记在她脑子里打了个转——五瓣,带个歪歪扭扭的花柄,像极了樱花。
心口猛地一沉,像被冰锥扎了下。不会的,她告诉自己,同名同姓的多了去了,这印记说不定是小时候玩火烫的疤。
空袭的烟尘从破窗钻进来,混着血腥味呛得人直咳嗽。赵佳贝怡咬着牙缝说:“按住伤口,别让血涌出来。”王鸿斌的手按上去,却软得像团棉花,她能感觉到皮下的肠子在他掌下突突跳,像条受惊的鱼。
好不容易缝完最后一针,她直起身时眼前发黑,扶着手术台缓了半天才站稳。王鸿斌早就没了踪影,大概是去抬新送来的伤员了。刚想喊人倒杯热水,就见他抱着个伤号从外面冲进来,军绿色的后襟撕开道大口子,露出的皮肤上沾着草屑和血泥,像是在废墟里滚过一遭。
“赵医生!这娃子腿断了!骨头都露出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发紧,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一般,同时还伴随着因为跑得太急而产生的喘息声。
他急匆匆地冲进病房,将受伤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空床上。就在他放下孩子的一瞬间,他的手腕内侧不小心蹭到了铁架,原本覆盖在上面的血污被擦掉了一小块,那隐藏在血污之下的粉色印记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一个清晰可见的樱花形状,花瓣的边缘微微有些焦黑,看起来就像是被火烧过一样。这个印记是如此的独特,以至于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它。
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个樱花形状的印记竟然和去年被枪决的那个汉奸王鸿斌手腕上的印记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赵佳贝怡的后颈“唰”地冒起层冷汗,手脚瞬间冰凉。她不动声色地抄起把止血钳,假装整理器械,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稍微压下了些心悸。“鸿斌,过来帮我递纱布。”她的声音平得像块铁板,听不出情绪。
王鸿斌刚跑到门口,闻言脚底下像生了根,半天挪不动步。他的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发抖。“我……我去烧热水!”他转身要溜,赵佳贝怡突然把止血钳往托盘上一拍:“站住。”
钳子撞出的脆响像道惊雷,让整个救护站都静了。伤员的呻吟、远处的轰炸声,好像都被这声响掐断了。王鸿斌的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背对着她,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像要炸开。
“麻明福,”赵佳贝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拽不动的劲,“把他拦住。”
麻明福正给个炸掉耳朵的少年包扎,闻言愣了愣——他跟王鸿斌住一个帐篷,前几天分干粮时,这小子还把自己的红糖窝头掰了一半给伤员。但他没多问,张开胳膊就挡住了门,像尊铁塔似的,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王鸿斌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赵医生,我真没干啥坏事……就是累了……”
“没干啥?”赵佳贝怡一步步走过去,救护站的煤油灯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把她的轮廓拉得很高大,“那手腕上是啥?让大伙瞧瞧呗。”
周围的队员早停了手里的活,有人举着油灯凑过来,昏黄的光打在王鸿斌手腕上,那樱花烙在血污里若隐隐现,花瓣的纹路清晰可见,像只盯着人的眼睛。
“是樱花……”一个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小护士突然哭出声,手里的药瓶“啪”地掉在地上,药水溅了她一裤腿,“跟上次那个汉奸的一样……连焦黑的边都一样……”
王鸿斌猛地跪倒在地,双手使劲往地上磕,额头撞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很快就肿起个大包。“我不是汉奸!我是被逼的!”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他们抓了我娘,在县城的大牢里,说不按他们说的做,就把我娘扔江里喂鱼……”
他的指甲抠进地上的裂缝,带出些血丝。“那烙印是去年烙的,用烧红的铁钳,”他哽咽着,浑身抖得像筛糠,“他们说这是‘投名状’,烙了就不能反悔……我疼得晕过去三次,醒了还得对着他们笑……”
赵佳贝怡盯着那朵樱花,突然想起第一次见这印记时,也是在这么个乱糟糟的地方——那个穿西装的王鸿斌被摁在地上,手腕上的樱花沾着血,像朵开疯了的恶之花,他当时也是这么哭着求饶,说自己是被逼的。
“你给他们传了多少消息?”麻明福的拳头捏得咯吱响,指节都白了。他想起上个月突袭仓库时走漏风声,牺牲了三个弟兄,当时还以为是自己计划不周,愧疚了好几天。
王鸿斌哭得直打嗝,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看着格外狼狈。“就……就传过两次,”他抽噎着,“一次是上周三,说咱们救护站来了批重伤员;还有一次是昨天,说……说您要去后山采药……”
“我去后山采药的事,只有咱们队里的人知道。”赵佳贝怡的声音冷下来,像结了层冰,“你怎么知道的?”
王鸿斌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旁边的小护士突然开口:“昨天我听见他跟炊事员打听您的去向……”
“我不是故意的!”王鸿斌突然抓起地上的碎瓷片,就要往手腕上划,“我现在就把这脏东西刮了!刮干净了就不是汉奸了!”
“住手!”赵佳贝怡一脚把瓷片踢开,力道大得差点把他踹翻,“刮了也抹不掉你传消息的事!但你要是现在说清楚,还算有点人味,还能救你娘!”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照亮王鸿斌那张泪糊的脸。他瘫在地上,像摊烂泥,嘴里反复念叨着“我娘”,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呜呜的哭,像被遗弃的狗崽。
有队员往他手腕上盖了块布,好像那烙印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赵佳贝怡看着那块布,突然觉得心口堵得慌——这樱花烙,怎么就像块狗皮膏药,撕了又来,沾得人甩都甩不掉。去年枪决那个王鸿斌时,她以为这肮脏的印记会跟着一起消失,没想到还藏在暗处,像条毒蛇,随时会咬上来。
远处的轰炸声又响了,震得屋顶掉灰,落在手术台上,跟血混在一起,变成难看的灰褐色。赵佳贝怡抹了把脸上的汗,对麻明福说:“先关起来,找两个人看着。给他点吃的,别让他寻短见。”
她转身去看那个断腿的娃,刚摸到绷带,就听见王鸿斌在后面喊:“赵医生!我知道他们下次要炸哪里!军火库!在城西的废弃工厂下面!他们说三天后炸!用定时炸弹!”
他突然爬过来,死死抱住她的腿,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我都说!我还知道他们的联络点,在县城的樱花茶馆!老板是个左撇子,总戴顶黑礼帽!”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求你……求你救救我娘……她是好人,她不知道我做的这些事……”
赵佳贝怡的手顿在半空,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晃,一半明,一半暗。她想起那个腋下有编号的伤员临死前说的话:“他们爱用樱花做记号,说这是‘帝国的勋章’……”又想起清水百合铁盒里的樱花花瓣,干枯得像片枯叶,却带着股挥不去的腥气。
“把他带走。”她没回头,声音里带着说不清的疲惫,“看好了,等轰炸停了,我亲自审。”
麻明福拽着王鸿斌的胳膊往外面拖,他的哭声在救护站里回荡,混着伤员的呻吟和远处的爆炸声,听得人心里发沉。赵佳贝怡拿起针线,继续给断腿的娃固定骨头,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穿针时,线头好几次从针眼里滑出去。她盯着那枚细小的银针,突然觉得这仗打得真累,累得让人喘不过气。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那些沾着血的樱花,到底还要纠缠多久?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鱼肚白的光透过破窗照进来,落在沾满血污的手术台上,映出些微亮的光斑。赵佳贝怡深吸一口气,把最后一圈绷带缠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这樱花烙藏着多少龌龊,她都得一点点揪出来,哪怕用尽全力,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
因为她身后,是无数等着天亮的人。